时间转到次日凌晨四点多,天色未明,十二铺街108号刘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姐姐!姐姐!快开门!”
华潇春和刘圭仁夫妇因为心中有事,本就睡得极浅,门外稍有动静,两人便立刻惊醒。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敲门声先是让他们吓了一跳,待仔细一听,辨认出是华孝义的声音,才松了口气,但心又立刻提了起来——这么早赶来,必定有紧急情况!
刘圭仁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披上外衣,一边趿拉着布鞋快步走向门口,嘴里应着:“起来了!起来了!别敲了!这就来开门!” 他手忙脚乱地取下门杠,拉开大门,只见华孝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一脸焦急。刘圭仁诧异地问:“孝义?你怎么这个时辰跑回来了?”
华孝义顾不上寒暄,张口就扔出一个重磅消息:“姐夫!姐姐在吗?正茂找到了!但是……但是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是特地赶回来告诉你们的!”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刘圭仁一个趔趄,脸色瞬间煞白。
在里屋的华潇春听到动静,也急忙披衣出来,声音颤抖地问:“人在哪里?正茂现在在哪里?!”
华孝义语速飞快地解释:“是郭明雄大队长他们找到的,现在已经送到省人民医院急救了!情况紧急,汽车就停在街边等着呢!你们快点穿好衣服,马上跟我一起去医院!”
华潇春听到“急救”二字,心猛地一沉,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详细询问的时候。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一边飞快地系着衣扣,一边对同样慌乱的刘圭仁说:“好,好,我们马上就走!” 然而,刚跑出两步,她突然又停下脚步,迅速做出了安排。她转身对刘圭仁说:“老倌子,你先别去医院了。你留在家里,等到八点钟上班时间,先去八号仓找到赵明慧,告诉她刘正茂已经找到了,让她安心。然后,再用八号仓的电话给阳云打个电话,也告诉她这个消息,顺便请她转告张主任,不用再麻烦他托关系打听了。”
华潇春的考虑是周详的。既然儿子已经找到,就没必要再让张鹏武去欠人情打听,以免消息扩散,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和猜测。
刘家向来是华潇春拿大主意,刘圭仁负责执行。听到妻子的安排,刘圭仁虽然万分担心儿子,但还是停下了脚步,点头应承下来:“好,我知道了,你们快去吧,路上小心!”
视线转回省人民医院。急救室的手术比预想的要顺利,不到一个小时,护士就将做完清创和初步处理的刘正茂推了出来。
一直守候在外的郭明雄立刻迎上前,焦急地询问:“护士同志,病人情况怎么样?”
护士一边推着移动病床,一边简洁地回答:“病人头部遭受重击,导致严重脑震荡,需要住院进行进一步观察和治疗。”
“我们一定配合治疗,遵医嘱!”郭明雄连忙表态。
护士随即递给他一张缴费单:“先去住院部交一下押金吧。”
郭明雄这才想起,他们出来得匆忙,身上根本没带多少钱。他接过单子,面露难色,带着恳求的语气对护士说:“护士同志,我是粮山公社樟木大队的大队长郭明雄。这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们没来得及准备钱。您看,能不能先通融一下,安排个病床让病人住下,我们马上派人回去取钱,保证很快就把押金补上?”
护士虽然同情,但也很无奈:“大队长同志,我个人非常理解您的难处,但是医院有严格的规定,必须先交押金才能办理住院手续。我一个小护士,实在没有这个权力给您破例啊。”
“那……那我去找你们主任说说情况?”郭明雄还想争取。
护士摇摇头:“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主任不在医院。”
就在郭明雄一筹莫展之际,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李慧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郭大队长,我……我这里有钱。”
郭明雄惊讶地回头看向李慧,李慧肯定地点了点头。郭明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对旁边的刘子光和李娟交代:“子光,李娟,你们俩先在这里照看好刘正茂。我和李慧去缴费办手续。”
在前往门诊部缴费的路上,李慧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十元纸币,递给郭明雄,并解释道:“大队长,这钱不是我的。昨天我去刘正茂房间帮他拿换洗衣服时,在他放衣服的木箱底层发现了这包钱。我怕知青点人多手杂不安全,就自作主张拿了出来,本想等他醒来亲手交给他的。现在他昏迷不醒,又急需用钱交住院费,就先交给您应急吧。”
那个年代的人普遍比较淳朴,郭明雄接过钱,甚至没有清点,只是感激地对李慧说:“李慧同志,你考虑得很周到!你放心,刘正茂这次是因公负伤,住院的费用,大队里肯定会研究给他报销的。现在只是暂时用他自己的钱应个急。”
正当郭明雄交完押金返回时,华潇春和华孝义也气喘吁吁地从医院大门口跑了进来。郭明雄远远看到,连忙大声招呼:“老华!老华!这边!”
华潇春循声跑来,一把抓住郭明雄的胳膊,带着哭腔急切地问:“大队长!我儿子怎么样了?他到底伤得重不重啊?”
郭明雄赶紧安抚道:“老华,你别急,刚做完手术,医生说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脑震荡比较严重,需要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
“没有生命危险就好……就好……”华潇春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揪心地追问,“那……那会不会伤到脑子?会不会……变成傻子啊?” 她心直口快,在极度担忧下,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
郭明雄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他其实也不知道脑震荡的后遗症究竟会如何,只能含糊地说:“这个……医生说要观察……”
一旁的李慧见状,连忙上前挽住华潇春的胳膊,用安慰的语气说:“华婶,您别太担心了。刘正茂他吉人自有天相,这次大难不死,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安顿好。走,我们先去把住院手续办好,把病床落实下来。”
有了缴费单,手续办理得很顺利。护士很快给刘正茂在外科住院部四楼安排了一个两人间的病房,幸运的是,另一张床位暂时空着。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尚在昏迷中的刘正茂小心翼翼地抬到病床上安顿好。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蒙蒙发亮。
郭明雄考虑到大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能所有人都留在医院。他安排细心稳重的李慧暂时留在医院协助华潇春照顾刘正茂,其他人则乘坐袁洪钢的卡车先返回大队。临行前,郭明雄将李慧之前交给他的、属于刘正茂的那沓钱,转交给了华潇春,并说明了钱的来源和用途。
等郭明雄一行人离开后,华潇春让熬了一夜的李慧先在旁边的空病床上休息一下。她自己则叫上弟弟华孝义,找到医生办公室,详细询问刘正茂的病情和后续注意事项。
值班医生耐心地解释道:“老人家,您儿子的情况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头部外伤导致的严重脑震荡,这个需要绝对静养,让大脑慢慢恢复;二是他身体本身比较虚弱,可能跟最近没休息好、营养跟不上有关,需要加强温补,调理好身体。只要这两方面处理得当,其他问题不大。”
华潇春最关心的还是那个问题,她再次追问:“医生,您实话告诉我,他这脑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以后智力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变傻啊?”
医生斟酌着用词,既不想给家属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老嫂子,您放宽心。严重的脑震荡确实存在一定的后遗症风险,但真正导致智力严重受损的概率是比较小的。现在医学条件好了,只要您儿子积极配合治疗,好好休养,绝大多数患者都是可以恢复正常功能的。关键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
华潇春稍微安心了一点,又问:“那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看了看时间,估计道:“手术用的麻药药效大概中午前后会过去,如果一切顺利,他应该在那时候会逐渐恢复意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华潇春心里有了底。她让华孝义先去医院食堂买了些简单的早餐,姐弟俩和李慧三人匆匆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考虑到儿子中午醒来后需要进食补充营养,华潇春从郭明雄转交的那沓钱里数出五张十元钞票(五十元),又拿出一些肉票、鱼票等票证,一并交给华孝义,仔细交代道:“孝义,你现在赶紧去帮姐姐办几件事。先去百货大楼买几个带盖的、保温好的搪瓷缸子。然后去菜市场,买一条新鲜的黑鱼(鲶鱼),再割点瘦肉。买好后,你立刻回家,跟你姐夫说,把家里养的那只老母鸡杀了。鱼和鸡都要炖成汤,炖得烂烂的,用新买的搪瓷缸子装好。中午你外甥醒来要吃东西,汤水最养人。”
华孝义看到姐姐出手就是五十块钱(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知道其中肯定有跑腿的辛苦费和采买的盈余,心里顿时活络起来,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姐姐,你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我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说完,他接过钱和票证,转身就快步离开了病房。
直到这时,华潇春才注意到李慧一直不太自然地垂着的右手,手掌部位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她关切地问道:“李知青,你的手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李慧抬起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脸上掠过一丝疼痛的表情,但随即又带着点自豪地回答:“华婶,是昨天上午的事。我们得知是黄金公社的敖淌梅抓走了刘正茂,序伢子又举报说敖淌梅是个贪污犯,家里还养着很多贪污来的猪。”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袁洪钢就组织了我们一部分知青,直接去了敖淌梅在黄金公社马墩大队的老家。结果,我们真的在她家猪圈里发现了十一头大肥猪!不过,这事对敖淌梅来说可能还不是最严重的。更要命的是,华舅——就是您弟弟华孝义——在搜查时,意外地在猪圈下面发现了敖淌梅的公爹、县革委会副主任彭怀清藏宝的地窖!”
“啥?是华孝义发现的地窖?”华潇春听到这里,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耐了?还能找到藏宝地窖?” 她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秉性再了解不过,实在难以将他与“发现重大线索”联系起来。
“千真万确,我们都在现场,确实是他最先发现的。”李慧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讲述了受伤的经过,“后来彭家的人急了,叫来一群男的跟我们动手。当时情况特别乱,彭家一个叫彭山的,抡起锄头就从背后偷袭袁洪钢!我正好在旁边看到,想都没想就推了袁洪钢一把,结果我的右手来不及躲开,被锄头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就成这样了。”
李慧在讲述时,为了突出华孝义的功劳和受伤的英勇,对事实发生的顺序略有调整,但整体过程描述基本符合实际情况。
“哎呀!你这孩子!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啊!”华潇春一听,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激和心疼。毕竟李慧是为了自己儿子的事才卷入危险并受伤的。她连忙说:“快,让我看看你的手,伤得重不重?”
李慧把裹着纱布的右手抬到华潇春眼前。虽然隔着纱布,但仍能明显看出整个手掌肿胀得厉害,轮廓都比左手大了一圈,像个发起来的面馒头。华潇春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纱布边缘,李慧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这……这是谁给你处理的伤口?”华潇春心疼地问,眉头紧锁。
“就是黄金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给我涂了些碘酒消毒,然后用纱布包起来了。”李慧如实回答。
“胡闹!简直是糊弄鬼呢!”华潇春一听就急了,“肿成这样,光涂点碘酒顶什么用?消炎、消肿、活血化瘀一样都没做!李知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要是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赶紧的,现在就去这医院的门诊挂个号,让这里的医生好好看看!”
“我……我觉得没事,过几天应该就能消肿了……”李慧嘴上说着没事,眼神却有些闪烁。她何尝不想在省人民医院这样的大医院好好治疗?但她身上只带了寥寥几块钱,根本不够看病的。
华潇春人老成精,眼光毒辣,立刻从李慧的表情和语气中看出了她的窘迫。她二话不说,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拾元面值的钞票,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慧的外衣口袋,语气坚决地说:“我在这儿守着正茂,你赶紧去看手!别耽误了!看完病,中午记得回来这里吃饭。”
李慧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那把钞票,认真数了一下,一共七张,整整七十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抬起头,诚恳地对华潇春说:“华婶,这七十块钱算我借您的。等我回到樟木大队,一定尽快还给您。”
要知道,樟木大队去年因为各种项目和副业搞得好,给知青们发了不少补助和奖金,老知青们手里都有些积蓄,李慧并非穷得揭不开锅,只是钱没带在身上而已。
华潇春却大手一挥,颇为豪爽地说:“还什么还!你这是因为救刘正茂、帮我们知青点出头才受的伤!我们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这钱就当是医药费,不用还了!快去看病要紧!”
“不行,华婶,一码归一码,钱我一定还。那我先去看病了,您看好刘正茂。”李慧知道华潇春是真心实意,但她坚持要有借有还。说完,她不再耽搁,转身就朝门诊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