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上混的人，都有一套察言观色的生存法则。洪胜带来的几个跟班，看到自家老大点菜的架势和规格，心里都明白，今天招待的这位“茂哥”绝非等闲之辈，是老大非常看重的人物。因此，他们在席间都表现得格外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放肆。
酒菜上齐，香气四溢。洪胜作为主人，率先端起酒杯，关切地问刘正茂：“茂哥，你脑袋上那伤，现在好利索了没？今天这好酒，能喝两口不？”
刘正茂笑着回应：“胜哥今天这么盛情，摆了这么一大桌好菜好酒，我就是有困难，也得克服困难，陪你喝点！”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顾及自己伤后初愈的身体。
一旁的徐娇娇非常机灵，立刻抓起桌上的“浏阳河”酒瓶，抢先给刘正茂斟酒。她一边倒酒一边体贴地解释：“刘满哥，你伤刚好，身体要紧，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 她真的只给刘正茂的杯子里倒了浅浅的一层，大约五钱左右。
然后，她依次给何福营、洪胜、申家兄弟以及那三个跟班都斟满了酒。轮到她自己时，她只倒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
洪胜站起来，正式向他的手下介绍：“兄弟们，都认清楚了！这位是茂哥，刘正茂！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位是何干部，何福营，是茂哥的同事和朋友，也就是我洪胜的朋友！以后见到他们，就跟见到我一样，都给我放尊重点！听明白了吗？”
那三个跟班的年龄其实都比洪胜和刘正茂要大，心里服不服气不好说，但表面上，他们都必须服从洪胜的权威。三人连忙点头，齐声应道：“明白了，胜哥！茂哥好！何干部好！”
“茂哥，我知道你的酒量，咱们先走一个！你随意，我们干了！”洪胜带头举杯。除了刘正茂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之外，其他人都很给面子，一仰脖，把杯中酒干了。
喝完第一杯，趁着徐娇娇再次给大家斟酒的间隙，洪胜开始向刘正茂介绍他的新班底：“茂哥，这三位兄弟都是最近才加入我们团队的，都是能干事的。”
他首先指着那个之前在据点门口不给徐娇娇面子、态度嚣张的男人介绍道：“他叫孔容达，孔老二的那个‘孔’，绰号叫‘二狼’。”
洪胜简单介绍了孔容达的“履历”：这人以前是省城有名的“打手”，胆子大、下手狠，专门替人打架、平事，只认钱不认人，因此得罪过不少人。有一次他受雇打伤了人，结果雇主事后赖账不肯赔钱，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事，被劳教了三年。在劳教所里，他可能想通了，觉得单打独斗不行，得找个靠山。出来以后，他找过几个团伙，但大家都嫌他“只认钱、不讲义气”，没人收他。最后是洪胜看中了他敢打敢拼的狠劲，把他收下了。孔容达为了在洪胜面前表现忠诚，在团伙内部，除了洪胜的话，他谁的面子都不给，显得非常跋扈。
孔容达听到介绍自己，连忙站起来，对着刘正茂，换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说：“茂哥！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胜哥最好的兄弟！对不起，冒犯了！我自罚一杯，向您赔罪！”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正茂本来还想就他之前对徐娇娇无礼的事说道几句，但见他当场认怂道歉，又看在洪胜的面子上，也不好再追究。他只好装作大度地挥挥手，说：“行了，不知者不罪。以后做事稳重点。”
洪胜又指着另外两个人继续介绍：“这位叫颜白，绰号‘阎王’。说起来好笑，他这人其实挺喜欢动脑子解决问题的，不知道这吓人的绰号是怎么来的。这位叫李从易，绰号‘竹篙’，长得高嘛。”
刘正茂举起酒杯，对着新认识的三人说：“第一次见面，欢迎加入！为认识新朋友，大家一起喝一个！”
大家又共同干了一杯。坐在一旁的何福营，看着刘正茂和省城这些形形色色的“社会人”也能谈笑风生、称兄道弟，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和当年那些只知道喊口号、搞运动的红卫兵同伴们，想法真是太简单、太天真了。刘正茂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让他暗自佩服。
那三个跟班准备轮流向刘正茂敬酒，以示敬意，但被刘正茂摆手拦住了。他说：“大家连着喝了两杯了，先不急着敬酒，吃点菜，垫垫肚子。胜哥，”他转向洪胜，聊起了正事，“现在生意怎么样？摊子铺开了，还顺利吗？”
“还行吧！比原来强多了！”洪胜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得意。增加了三个销售点，出货量和收入自然水涨船高，这是他最近颇为自得的事情。
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洪胜销量大，刘正茂的八号仓库出货就多，利润也高），刘正茂其实乐见其成。但他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还是想提醒一下老同学，于是借着酒意，语重心长地说：“胜哥，咱们是老同学，我借着酒劲多说两句。做咱们这种生意（黑市），讲究的是个‘细水长流’、‘和气生财’。自己赚钱的同时，也得给同行留条活路，别把事做绝。市场这么大，钱是赚不完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样才能做得长久、做得安稳。”
刘正茂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得很清楚：第一，黑市生意终究是游走在灰色地带，根本不可能撼动国营百货、五交化公司这些“正规军”的地位。如果你的规模大到威胁了它们的利益，对方完全可以动用行政和执法力量来打击你。第二，像侯三那样的地头蛇，如果你逼得他们没了活路，他们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不计后果地跟你拼命。做黑市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斗气逞凶。
然而，洪胜现在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手下人马增多、生意扩张顺利，再加上似乎攀上了公安系统的关系，让他有些飘飘然，内心膨胀，一心想着用强势手段快速“统一”市场，根本听不进刘正茂这种“保守”的劝告。
对于刘正茂的苦口婆心，洪胜显得毫无兴趣，甚至有些不以为然。他反而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对刘正茂说：“茂哥，你放心吧！现在没人敢给我脸色看！你上次介绍我认识的那位市刑侦大队的张超队长，他很照顾我！他还介绍我认识了咱们市中区派出所的解所长！有这层关系在，道上的人现在都得给我几分面子！”
听到洪胜竟然和市刑侦大队长张超搭上了线，而且张超还主动给他介绍认识了辖区派出所长，刘正茂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事情可能有点不妙，超出了他的预期。
当初洪胜被抓，刘正茂是请市局的郝副局长帮的忙，郝副局长是让刑侦大队长张超具体经办的。现在张超绕过郝副局长直接和洪胜建立了联系，刘正茂一时摸不清张超的真实意图。是想让洪胜做他们的“线人”，提供一些社会面上的情报？还是张超本人有什么其他目的，想通过扶持或利用洪胜来实现？这里面水很深。
但无论如何，从洪胜的角度看，他现在自认为攀上了市局刑侦大队长和派出所长这两棵“大树”，等于有了自己的“硬后台”，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依赖刘正茂的关系了。从他说话时那种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已经不太把刘正茂的劝告放在心上了。
看着洪胜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刘正茂作为老同学和朋友，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最后提醒一句，尽到自己的责任。他认真地说：“胜哥，我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求财是第一位的。但无论如何，做事一定要有底线！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可人要是出了事，那可能就什么都没了。你得心里有数啊！”
“喝酒！喝酒！茂哥，难得你回城一趟，别光顾着说教了！这么一桌好菜，凉了就可惜了！来来来，大家吃菜！”洪胜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打着哈哈，热情地招呼大家吃菜，巧妙地岔开了话头。
席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洪胜和刘正茂表面上依然称兄道弟，但内在的想法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分歧，可谓是“貌合神离”。
徐娇娇坐在一旁，心里是完全认同刘正茂的观点的。她深知，要想把这风险极高的黑市生意做得长久，就必须讲究诚信，不能搞欺诈和强买强卖那一套。而洪胜现在的做法，恰恰是在往相反的危险方向狂奔。徐娇娇是农村出来的姑娘，家里没什么背景，她非常害怕万一哪天事情闹大，被抓进去，那这辈子就毁了。此时，她心里萌生了退意，想像刘敏那样，逐渐退出黑市这个是非圈，转而去跟着刘正茂干点正经、安稳的营生。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刘正茂觉得自己作为朋友，已经尽到了提醒和劝诫的义务。至于洪胜最终如何选择，那是他自己的路，别人无法左右。
这顿饭，在表面热闹、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了。饭后，刘正茂和何福营没有再回洪胜那个乌烟瘴气的据点。对于那个地方，刘正茂从心底里感到排斥，他暗下决心，以后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再去第二次。
刘正茂和何福营离开奇峰阁饭店，沿着黄兴路走了一段。何福营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背着的那个旧帆布挎包，里面装着刚从市邮电局财务科领出来的那张“付委”。这可是樟木大队有史以来收到的第一笔来自市级单位的大额建设资金，数额不小。何福营生平第一次经手这么大一笔“公款”，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生怕出半点闪失，不敢有丝毫大意。
“刘知青，”何福营停下脚步，对刘正茂说，“你下午在城里还有事要办吧？要不你先去忙？我自己回大队就行了。”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确实惦记着这笔钱的安全，想早点送回大队入账；另一方面，也隐隐有点怕刘正茂觉得他胆小、不够稳重，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刘正茂理解何福营的心情，他体贴地说：“何哥，不急。我陪你走到湘江大桥那边的路口吧。那里是咱们大队拖拉机进城送菜、拉货的必经之路和固定停靠点。等看到大队的拖拉机过来，你安全坐上车后，我再进城去办事也来得及。”
“哎呀，真的不用！大白天的，路上安全得很！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事情办妥，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何福营坚持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要证明自己能干的意思。
刘正茂见何福营态度坚决，而且他转念一想，这种“付委”是单位之间的转账凭证，上面有明确的收款单位，个人拿着它根本无法提取现金，安全性其实很高。既然何福营想独立完成这个任务，树立信心，自己也不必过度保护。
于是，他点点头，笑着说：“那好吧，何哥，路上小心点！我就直接去办事了。咱们大队见！”
“好！大队见！”何福营见刘正茂同意了，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朝刘正茂挥挥手，转身朝着通往郊区的方向大步走去。
送走何福营，刘正茂想起了前天毛奇处长转达的话：江麓厂的张鹏武副主任，也是刘阳云未来的公公，有事要找自己商量。今天下午正好有空，他决定去一趟江麓厂，一方面可以把写好的《关于江麓厂创办家属自行车厂的可行性分析及实施方案》交给毛奇；另一方面，也可以顺便见见这位未来的“亲家爹”张主任。
他先回了趟十二铺街的父母家。家里静悄悄的，父亲刘圭仁和满舅华孝义都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个废品站或者旧书摊“淘宝”去了。刘正茂从家里推出自行车，骑上就往江麓厂方向赶。
到达江麓厂生活区的商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商店里人来人往，正是职工们下班后买菜购物的晚高峰时段。刘正茂先把自行车停在商店门口锁好，然后走进店里，想先看看姐姐刘阳云。
刘阳云正在蔬菜柜台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称重、收钱、找零，手脚麻利地应付着排队的职工家属。她抬头瞥见弟弟来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但实在抽不开身，只能隔着人群大声对刘正茂喊了一句：“正茂！你先等会儿！我这边忙完了有点事要跟你聊！”
“姐，你先忙！我去后勤处毛处长办公室一趟，办点事！等会儿再过来找你！”刘正茂也提高声音回应，告诉姐姐自己的去向，免得她等会儿找不到人。
“行！知道了！你去吧！”刘阳云应了一声，又低头忙活起来。
刘正茂熟门熟路地来到厂部办公大楼，找到了后勤处长毛奇的办公室。毛奇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见到刘正茂来了，非常热情地起身招呼：“小刘来了！快请坐！我给你泡茶！”
“毛处长，别客气！”刘正茂在椅子上坐下，从随身带的书包里拿出那份写得工工整整的方案，递给毛奇，“这是您上次托我写的那个关于办家属自行车厂的方案初稿，您先看看，有什么不合适或者需要修改的地方，咱们再商量。”
毛奇如获至宝，连忙接过厚厚一叠信纸，说了声“太好了！辛苦你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埋头看了起来。他看得非常专注，时而皱眉思索，时而用笔在纸上划着记号。
刘正茂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喝着毛奇给他泡的茶，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毛奇才抬起头，脸上带着兴奋和些许困惑交织的表情。他指着方案中的几个地方，开始向刘正茂提问：“小刘，你这个方案写得非常详细，思路也很清晰！不过，有几个地方我还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