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有三把椅子,一张桌子,一盏吊灯,一台便携式电暖器,一个插满烟蒂的烟灰缸。金属网格内送出温暖的热能,很快驱走了拜兰身上的寒意。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臭味,他又感到十分不适。北风扯得篷布呼呼作响,那肆意放纵的动静,就像突然来了场暴风雪似的。
“坐。”那个面相凶悍,身穿便服的人打量了他一眼后说。
拜兰坐下。
“介绍一下,这位是皮特探长,”另一个人开口说道,他身穿治安署制服,戴有巡长徽章,眼皮总是耷拉着,就像没睡醒似的,“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我是他的副手,罗哈斯巡长。你可以称呼我们的职位,也可以叫我们为长官。”他略微抬了下眼皮,“知道自己的义务吧?根据《岛内治安法》规定,岛民在遇到治安机关依法进行调查时,有义务如实提供信息,不得以无违法行为拒绝。如拒不配合,或有弄虚作假之嫌,将构成妨碍罪,严重者,将面临刑事处罚。听明白了吗?”
拜兰回答,“听明白了。”
罗哈斯巡长问,“姓名。”
“拜兰·霍姆。”
“年龄。”
“二十三岁。”
“籍贯。”
可拜兰根本想不起来,这部分的记忆就像被抹去了似的,一片空白。他甚至连爸爸妈妈的样子和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已经苦恼了很久,困惑了很久,但他始终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份。
于是他只得愣住,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罗哈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籍贯,拜兰·霍姆。”
拜兰茫然地看了过去,他发现皮特探长也在盯着自己看,且眼里全是怀疑的神色。他很害怕,因为皮特探长的样子实在太凶了——他在用看待犯罪份子的眼神看待自己。
“我……我忘了……我之前受过伤……医生说我……脑震荡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受的伤?”皮特问。
被海水浸泡、吞噬,又被海浪席卷、冲击的记忆闪回,突然一阵头痛。拜兰不禁捂住脑袋。鼻子也像突然被打开了神经似的,那刺鼻呛人的味道纷纷涌入,焦灼的热量也一并灌进,他感到窒息,他不得不大口呼吸起来。灯光突然变得很亮,很刺眼,他很想躲开它。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两股交织着怀疑与不耐烦的视线。他很想让他们帮自己一下,但浑身无力,口干舌燥,肌肉酸痛,脑子炸裂,他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我哥哥从梯子上掉下来了,他失忆了。”
一个稚嫩的女童声响起。与它一起到来的,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它吹散了烟味。新鲜的空气进入口鼻,拜兰的状态稍微好了一些。他回过头,看见了哈妮娅。她已经掀开帐门。冷风不断侵入,她那稻草般的头发,显得更乱了。她冲他笑了一下。
“看个门都看不明白是吗?”罗哈斯那充满愤怒与不满的声音响起,“桑托斯,还能不能干?嗯?还能不能干?我说没说过,如果没有我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可进入?”
那个名为桑托斯的治安员出现,“对不起,巡长……”他去拉小女孩手,低声道,“小妹妹,这里不让进……”
可哈妮娅躲开了,她还跑到了拜兰身边。她说,“不行,哥哥得吃药。我是来送药的。奶奶说,哥哥要是不吃药,会连我都忘掉的。”她确实带了药,她将它捧在手心。“哥哥,吃药。”
这是古拉姆给他配的药。一想到他的遭遇,拜兰不禁感叹起人生的无常——昨天还好好的呢,今天,就失手杀了人。
“哥哥,吃药,听话,乖,啊。”
小女孩的手伸了过来,拜兰吞下了它。小女孩又笑了,笑得那样甜。拜兰的心都快化了。他很感激她的出现。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这一幕很熟悉,但思来想去,他也没能回忆出自己在哪里经历过这些。
“桑托斯,带她离开。”
“是,巡长。”
小女孩被带走,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三人。
药物很快起了效果,脑子不再那么疼了,但浑身还是无力。
片刻的沉静后,罗哈斯开口问道,“那今天下午的事,你可还记得?”
拜兰点点头,“记得。”
“古拉姆在动手之前,是不是喊出了‘我要杀了你’这样一句话?”
拜兰知道,这种事的定性分为主观和过失,自己的回答一旦不慎,就很有可能影响古拉姆的判刑。于是他说,“对,他是这样说过。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应该只是出于愤怒……毕竟,那个电业署的工作人员辱骂……”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罗哈斯大手一挥,强行打断了他,“别说其他事,也别说自己的主观臆断。我只问你,他说没说过这样的话。”
拜兰有点迷糊——为什么不让我说?
“对,他当时确实这样说了。但我觉得……”
“啧,”罗哈斯抬起一半眼皮,皱眉道,“但什么但?我说过了吧——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讲别的事,也不要添加自己的主观推断。你这样,会影响我们办案的。”
拜兰被他的两次无理打断弄得有些烦躁,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说了出来,“可调查案件,不应该实事求是吗?我大学时选修过法律,我知道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的区别……长官,难道你们办案,不探究嫌疑人的心理动机吗?”
罗哈斯的眼睛终于全睁开了,他显得很是愤怒,是那种权威遭受挑衅的愤怒。“怎么,你是在教我做事?”他冷哼一声,“那你知道探究心理动机这种事,在流程上的归属吗?那你又知道治安机关在收集证据、证言阶段,又应该做哪些事、不应该做哪些事吗?呵,不知道吧?年轻人,别总是用自己的理解去揣测他人,这样不好,也不对。我们有我们的流程,我们更有我们的制度。杀人犯都跑了,难道我们不去抓他,还要去探究他的心理动机吗?这不成了本末倒置?而且,这种事也不该由你关心。你的义务,只是配合我们。”
“阿尔瓦罗大人对这件事很重视,”这时,皮特探长也开了口,他严肃说道,“门德斯署令对这件事也很重视。贫民窟刚刚收回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拜兰·霍姆先生,既然您读过大学,那我相信,您也一定明白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无论嫌疑人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我们首要的任务,都是将他缉拿归案。”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我们从黄昏一直忙到现在,可不是因为兴趣爱好。拜兰·霍姆先生,希望您能配合,也希望您别再干扰我们的侦办方向。时间紧迫,希望接下来,您别再说与案件无关的话题。”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拜兰·霍姆先生,嫌疑人有可能躲藏的地点,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