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公路上,装甲重卡轰鸣疾驰,车身铁皮泛着黝黑的金属光泽,车厢侧面涂着一只黑色熊掌纹样。
原野上,成千上万的狼群奔腾如潮,呼啸着紧随车后,脚下卷起漫天尘浪。
“王,您感觉怎么样了?”
车厢内,老狼瓦尔格一身笔挺的燕尾服,满脸忧色地看着靠坐在沙发上的芬里尔。
昨夜,狼王正率领狼群奔袭乌尔巴兰,途中却突然脚下一空,直挺挺摔倒在地,惊得群狼一阵慌乱。
虽经检查并无大碍,但众人仍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索性将从巴固缴获的重卡翻出来,让王在车中休息。
芬里尔倚在原本属于巴固的车载沙发上,单手撑着头,神情有些倦怠。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他敷衍了两句,随即便扯开话题:“阁下那里有什么吩咐吗?”
老狼恭声回道:“今早来了调令,要求停止对鹰族、虎族的扫荡,改为俘虏。看样子,是有新的部署。”
芬里尔闻言沉默。
旁人或许不知,但身为四大天王之一的他,心中极为清楚。
昨夜那突如其来的重创,十之八九是魔王城出了问题,导致自己坐镇的【兽阈】因此遭到了波及。
他当即以史页传信询问详情,然而魔王却迟迟没有回信。倒是【梦阈】天王莉莉丝主动传来消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言语中极力安抚,叫他不必忧心。
可这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同为四大天王的芬里尔。
若齐格飞真如她所说的无碍,又怎会连一封亲笔信都发不出来?
魔王,恐怕是身受重伤!
一念至此,这让魔狼的心中难压忧虑。
不仅为齐格飞的安危,也是为了他自己,和这些族人们……
此前面对伊索时的无力,以及昨夜魔王城传来的异样,都让芬里尔意识到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
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自身的力量在内,皆源自齐格飞的赐予。
【兽阈】的威能、狼族的存续,乃至比蒙崛起的希望,种种一切几乎都维系于那个男人一人身上。
宰相的重担、勇者的宿命、魔王的罪孽——那位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肩上压着太多太多的东西。重得让芬里尔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若有一日,齐格飞真的倒下了……该怎么办?
到那时,他与狼族,又将何去何从?
车轮的轰鸣声中,距离乌尔巴兰越来越近。重返兽王宫的日子近在眼前,芬里尔心底的焦躁与不安却愈发沉重。
“王,您是在担心什么吗?”老狼瓦尔格看出异样,小心询问。
芬里尔这才回过神,淡淡摇头:“没事。现在到哪了?距离乌尔巴兰还有多远?”
“应该快到了。”
瓦尔格望向窗外,熟悉的原野、熟悉的气息,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内心不禁一阵情绪激荡。
半年前,他被拷上脚镣押往东部祷洗所时,心如死灰。做梦都没想过还能回到这里。
他激动地笑道:“王,等我们重返兽王宫,没有八旗的掣肘,也没有神血圣殿的干预,比蒙一定能在您的带领下重振辉煌!”
“……带领比蒙吗?”
芬里尔轻声重复。却不像瓦尔格,脸上不见半点兴奋之色,
曾经何时,狼崽子对这四个字无比憧憬,以至于父王还在位时,他便常常大逆不道地幻想:等自己继位,要推行怎样的改革,要废除怎样的旧制。
而如今,在魔狼除掉了一个又一个的仇人后,权力已然触手可及,那是一片不被任何人掣肘的疆土,却不知为何,他再难提起半点兴趣。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
乌尔巴兰郊外的熟悉风景从眼前掠过。远处运河波光粼粼,近处林野静谧无声,唯有几声鸟鸣回荡在空中。
一块写着【乌尔巴兰——10公里】的路牌,从车窗前闪过。
“嗯?”
魔狼眉头一皱,猛地起身:
“停车!”
蒸汽重卡发出刺耳的长鸣,急速刹停,在灰白的公路上拖出两道深深的黑色胎痕,两侧的狼群也戛然止步。
芬里尔推开车门,在瓦尔格困惑的注视下迈出车厢,脸色阴沉不定。
距离乌尔巴兰只剩十公里——按理说,沿途应是往来车马,运河上更不该连一艘捕鱼船都没有。可眼下,道路空旷得诡异,连一缕炊烟都寻不见。
这怎么可能?!
他的身形迅速拔高,化作一匹巨狼腾空跃起数十米高。
狂风掠过,魔狼的幽绿色眼瞳在高空中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东西?”
…………
…………
虎兄的遗体,最终由随行的丰收田牧主持了安魂仪式,并托付一支可靠的黄金级冒险者小队,送返奥菲斯。
原本针对虎族残部的清剿命令,也被摄政王改为“俘虏与羁押”,手段缓和了不少。
只是,自昨夜之后,摄政王便再未露面。只听说一大清早,便兀自离开了雅苏台。
狼族士兵按照旧制,将死者的尸身集中焚烧、掩埋。
一场暴雨洗净了雅苏台的血与火,城中的硝烟散尽,街巷间重新响起商贩的吆喝声与孩童的哭笑声。
唯一的区别是——负责管理城市的人,从虎,变成了狼罢了。
因雅苏台并非投降城市,狼族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维持治安。其余部队则随摄政王的脚步,再度启程——前往最后的目的地,比蒙首都。
雅苏台城北,一处废旧仓库内。
波波蹲在一只褐色铁皮集装箱上,两肘支膝,双手托着脸。那双惯常贼咪咪的眼,如今冷静得不见波澜。
他身后背着弩,全副武装。
仓库中央,十几名内卫笔直列立,神情肃然,空气凝滞得几乎能听到呼吸声。
“统领,我迟到了!”
外头,一名红发少年推门而入,东张西望,见众人早已列队,连忙低头行礼。
波波并未理会小西蒙的迟到,只是缓缓站起身。圆滚滚的脸上不见半点往昔的和气与圆滑。
“既然人都到齐了,就开始干活吧。”
他语气平平,从史页中抽出一沓资料,手一抛,纸张如雪片般散落在众人脚边。
小西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他们这时候应该跟随阁下启程前往乌尔巴兰才对,却在出发前突然接到波波的集合命令,被匆匆召来这间废旧仓库。
他看着周围的前辈们默不作声地弯腰捡起那些文件,心中虽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学着拾起一张扫视。
只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是一份名册,详细记录着众多人的姓名、住址、家庭构成。每一户后面,都对应着一名内卫的署名。
小西蒙顺着名册往下看,赫然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对应的,是一户四口之家。
他尚未明白这代表什么,波波冷淡的声音就从上方传来:
“狼族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两周为了控制瘟疫,雅苏台将全面封锁。你们各自看清楚自己负责的目标,三天之内全部清理掉。手段不限,但务必要干净。散了。”
干脆利落地听完指示,一众内卫连句废话都没有,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只剩小西蒙僵在原地,唇角微颤,好半晌才找回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统、统领!”
“咋了?”波波转过头。
“这些人……犯了什么事吗?”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
波波沉默片刻,抬了抬下巴:“你看看地址,再问这话。”
小西蒙低头一瞥,心脏顿时一紧。那些住址,清一色集中在雅苏台城市广场周边。
“昨晚老大那副样子,你看到了吧?”
圃人斥候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看到了,所以这些人也看到了。他们得帮忙保守秘密,就这么简单。”
昨夜广场上的魔勇之争,从齐格飞飞上天到坠落地面,前后不到两分钟,短暂,却动静极大。
天候异变、魔法沉默这些还能勉强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毕竟时间太短,就像停电几分钟,不会有人深究。
但那拔地而起的魔王城,那刺破夜幕的圣剑光辉,那些,是所有人都真真切切看到的东西,根本无从掩盖。
即便广场周边早已提前清空,住在附近的居民必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些丰蹄屁民多半根本就不知道那副场景便是传说中的“魔勇之争”,但问题的关键也不在于那一战本身——而是战后,齐格飞的模样。
他歇斯底里的怒吼,那浑身是血、几近崩溃的状态,同样被人看见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齐格飞状态万全那自然无忧,有的是方法处理和应对。然而……他现在的状态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大现在还能不能对敌都是个未知数。且先撇开他敏感的身份不提,一旦黑袍宰相重伤的消息走漏出去……”
波波目光骤冷,语气森然:
“你猜猜会有多少人来要他的命!?”
小西蒙身子一抖,脸色瞬间发白。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涩:“可……可阁下不是已经下令,叫我们别再做杀戮了吗?”
波波瞥了他一眼,从集装箱上跳下,走上前,将一张皮纸啪地拍到红发少年怀里。
“那这样,史页给你,你传信问问老大,这些目睹了魔王城的平民该怎么处理?我们等他回信。”
小西蒙怔住了。
他没有去接那张皮纸,只垂着头,僵立原地。
波波叹了口气:
“小公爵,你毕竟是骑士出身,有抗拒心理不奇怪。”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
“说实话,我觉得老大会选你当下任统领,就是看上了你这一点——有原则,有底线。其实这活儿我本不想让你碰,但既然要继任,有些东西就必须学会习惯。务必记住一点——”
他竖起一根手指,语气陡然一冷,眼神如刀般锐利:
“【梅花内卫】,是阁下一手建立的组织。我们只为阁下服务,是他的尖刀,也是他的护盾。阁下不能杀的人,我们来杀!阁下不方便做的事,我们来做!”
“这,就是‘内卫’。”
仓库里一片寂静。
红发少年沉默良久,指节泛白,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波波见状,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语气松下来,宽慰道: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那座西蒙城被破的时候,兽人可没给你手下的平民留活路。我们现在不过是‘灭几个口’,算是仁慈啦~”
“对了,你也不用担心老大知道后会怪罪下来,这事我已经和大姐头报备过了。”
内卫们对于齐格飞身边的三个女人的称呼各有不同。
这里的“大姐头”指的自然是莉莉丝,而克琳希德是“殿下”。
至于和齐格飞一同创建内卫的杨静,则与他享有平起平坐(略高一筹)的地位,尊称——“夫人”。
如今齐格飞重伤,所有的军政调度几乎都落在了莉莉丝肩上。
波波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淫猥的笑容:
“她老人家胸怀广阔,天塌下来,也有她帮咱们顶着!”
小西蒙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算是回应。
“行了,就当是退休前的工作交接。这次任务,我陪你一起干。”
圃人斥候整了整衣襟,转身走向仓库外。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