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昼的光线已然驱散公安厅大楼深夜的黑暗,却驱不散羿晗英脸上的阴霾。
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她眼下,更深的,则是一种被隔绝在巨大秘密之外的茫然。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是模糊的指向。整个公安厅,或者说整个她能触及的世界里,有一个人,似乎是唯一可能透露出只言片语的存在。尽管她知道,对方未必会给她。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俗话说,机会总是要自己争取才是。
她脚步带着一种刻意的、几乎要融入背景的安静,走向卫生处深处那间特殊的房间。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推开门,清冷白光和金属寒光交织。她要找的人正俯身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戴着无菌手套操作着采样针。几个年轻助理做着记录,也同样戴着口罩。
“唐老师。”
晗英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公事公办的平稳。
忙碌着的人头也没抬,他的口罩之后,传出一声模糊的“嗯?”,注意力似乎全在针尖与组织之间。她不确定他是真的忙。如果是,门口的状态标签应该有更新才对。
羿晗英的目光掠过助理们。
“辛苦几位。我有一些任务上的事,需要耽误一阵。还请几位暂时离开。”
年轻的助手们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落在“唐老师”的身上。他这才慢悠悠直起点腰,护目镜后的目光在晗英身上短暂停留,像评估尸体的状态。他随即挥了挥手,助理们这才离开。和晗英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能感受到青年们不明所以的目光。
门关上。冰冷的器械、福尔马林的气味,以及安全线内外无形的对峙。羿晗英脸上那层职业性的平静略微松懈一瞬,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异样。她下意识想靠近一步。
“停。”
“唐老师”的声音透过口罩,平淡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墙。他指了指地上的白线。
“别过安全线。”
羿晗英的脚步钉在原地,像是鞋尖真的踢到无形的墙壁。她看着他从容地将样本封管、标记,那份置身事外的专注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皋月君。”她省去了所有迂回,目光紧紧锁住安全线后的人,“辰哥……他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皋月君将试管放入冷藏箱,缓缓转身。他摘下护目镜,戴上了自己的半框眼镜。口罩遮住了一切表情。他隔着安全线,平静地看着她。
“我觉得您可以不用在意他们的事哦。”他的声音倒仍然是以往特有的“谄媚”,“你的姐姐,其实也知道这一切的。”
“我多少也能察觉到。但,当我真正看到,他的眼睛……”晗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目睹异常后的余悸,“昨天晚上……我看到了。是金色的……”
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组织语言,描述那超出常理的一幕:“在黑暗里,自己会发光。像……烧熔的金属,凝固了,却还在亮着。但是很冷。”
很冷。这就是她最真实的感受了,她没忍住说出了口。她紧盯着皋月君,渴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变化,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这副谎言似的眼镜,连他的身份也予以屏蔽。
皋月君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
“嗯。”
敷衍,或者说是拒绝回答的信号。
晗英的指关节在身侧无声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克制。她知道,愤怒在这里毫无意义。她只是……太想知道了。她的声音绷得更紧,带着一种被巨大谜团压迫下的、近乎恳切的追问:
“不只是眼睛。”她语速加快,努力抛出更多的证据,“就在家里。有东西,干了,金色的……痕迹。餐桌上、地板上、盥洗室,还有换掉的衣物。而且,”她加重了语气,带着近乎偏执的强调,“它们的温度不正常……只是平常放着的时候,摸上去,就和别的东西不一样!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吗?他们做的事,对自己是有害的吗?这些事,被关起来的白副厅长又知道吗?”
一连串的问题依然没能得到及时的答案。皋月君的反应维持着那种刻薄的淡漠。他微微侧了下头,视线在她写满困惑和焦虑的脸上停留了半秒,又毫无波澜地移开,落在旁边冰冷的器械上。鼻腔里拖出一串更长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嗯……谁知道呢。”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晗英。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被抽空。她不再试图用声音或姿态去逼迫什么,只是站在原地,肩膀微微垮下,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些许。那双看着皋月君的眼睛里,愤怒被更沉重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取代。
而后这一切情绪都化作一声叹息。但是,冰冷的室温仿佛将这声叹息也冻结。
她站在原地,几乎要放弃追问。
就在这时,皋月君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绕过解剖台,走到那条醒目的白色安全线前停下。他离得很近,几乎与羿晗英面对面。镜片后,那无从窥探真实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她悲哀而焦虑的脸上。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依旧是那种抑扬顿挫的调子。
“我觉得你不要追问,会比较好呢。”
羿晗英的呼吸微微一窒。
“你的家人没有告诉你,我想,原因很明显吧?他们想保护你。”
皋月君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这让晗英感到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而我呢,”他继续陈述,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厌倦的意味,“其实不是很喜欢看这种合家欢的剧本。我曾活着的时候,见过一个例子。一个同事,以爱为名义保护他的弟弟,把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了对方。他用情报‘绑架’他,以为能共同承担。结果呢?输得一败涂地,家破人亡。”
皋月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晗英脸上。
“但我还算喜欢你们。”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听不出多少温度,“为了你们羿家的和平和你个人的幸福,最好听他们的话。当个无知的小妹妹,好好享受生活。这就够了。”
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在羿晗英更冷的心上。她觉得自己快要在这余热未熄的初秋冻硬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寒意。这些话在她混乱的思绪里翻滚,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砰!
如一声枪响,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
一个警员神色紧张地冲进来,甚至没顾上看清里面的情况,就对着羿晗英急促地喊道:
“羿、羿科长!司令紧急传唤!让您立刻去厅长办公室!非常紧急!”
她浑身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知道了!马上!”她来不及思考,转身往外跑去。脚步迈出门口的前一瞬,她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皋月君依旧站在那条安全线后,身形在清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似乎正微微歪着头,眼睛又眯起来,笑得像往常一样。她几乎能熟悉的、带着非人感的、近乎虚伪的笑意。他抬起那只还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对着她仓促的背影,随意地、幅度很小地摆了摆,就算做是告别。
羿晗英心头猛地一抽,来不及细想,转身冲出卫生处的独立建筑,朝着大楼厅长办公室的方向狂奔而去。她跑得气喘吁吁,肺部火辣辣地疼,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接连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又能背过气去。
她终于用力推开厅长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内的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人很多,这不多见。虽然羿晖安是喜欢热闹的人吧,但她不太允许自己的地盘不必要的喧嚣。好在大家都很安静就是了。晗英的目光扫过他们。办公桌一侧,笔挺地站着一个人。是警卫,但晗英认得他。不是普通的公安厅警卫,而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站得如同标枪,身高比辰哥还高。
然而此刻,他那张刚毅的脸上却泛着微妙的惨白。嘴唇紧抿着,角似还有未干的冷汗,像一尊被无形的重压压得快要碎裂的石像。
在这个高大的军人身边,还站着另外几个人。晗英一眼就认出,那是公安厅轮值大门岗哨的警卫班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他们同样站得笔直,但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
端坐办公桌后的羿晖安十指交错,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背后的窗户洒进大片白昼的阳光,但这光非但没有驱散阴霾,反而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影子。那双眼眸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却也随时能迸发出熔铁般的金光。
一种近乎实质的威严充斥了整个空间。
“报!羿晗英副科长到!”
带她来的警员姗姗来迟,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着。
晗英不知道,她自己此刻的脸色差得要命,苍白中透着青灰,眼下的乌黑浓重得吓人,远不只是没睡觉的问题。刚刚疾风一样的速度,鬼上身似的,简直是燃烧生命。
羿晖安的目光锁定在站在门口、气息未平、脸色惨白的羿晗英身上。
“我问你,你刚才在什么地方?”
这质问劈头而来。晗英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回答:“我……在卫生处。我——”
她使劲思考,自己该怎么解释。她本能地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严重的事情。而她又不能轻易透露自己和皋月君的对话。但羿晖安立刻将视线转向那几位大门警卫。
“林队。今天,从昨夜到现在,你刚才说,确实没有任何人,看到羿晗英副科长离开公安厅大门?是这样吗?”
被点名的人立刻标准地敬礼,用尽全力让声音显得洪亮稳定:
“报告司令!确认!几处大门岗哨记录均未显示任何外出记录!”
“嗯。”羿晖安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那个脸色惨白的军人,“你呢?你再说一遍。今天上午十点十五分左右,你在羿家宅邸亲眼看到了谁?”
那个高大的军人身体绷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同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得甚至有些刺耳,像是在对抗内心的恐惧:
“报告司令!卑职亲眼看到晗英小姐进入宅院!我们与门卫确认无误放行!然后——”
“好了,不要说了。”羿晖安打断他,又沉默了几秒。
像是阻断了什么信息,又像是刻意留给晗英思考的时间。
她满目茫然。
羿晖安终于将目光缓缓投向脸色惨白的羿晗英。这一次,她语气似乎放缓和了一些。她好像尽力了,但表现出来,仍像是某种施压的前兆。
“晗英,”她直接叫了她的名字,“你告诉我。从昨天晚上离开我的办公室之后,直到现在,你具体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一五一十,详细说清楚。”
羿晗英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晕眩感猛地袭来。
她一夜未眠,精神本就极度疲惫,极度脆弱,刚才皋月君那番话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此刻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向不明的严厉质询,以及那个军人斩钉截铁的“目击证词”。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像塞满了嗡嗡作响的蜂群。
“我……”她试图开口,拼命在梳理蜂群的节奏,“我离开您办公室后……直接去了……去了羿科长的办公室……”
她又停顿了一下。以她现在的情况,没法做出更具体的解释。就像她无法解释去找皋月君做什么一样。但她必须说清楚。
“然后……我……我后来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文件……”
她的思绪混乱不堪,断断续续。那越来越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击着她的意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晃动。
她感到自己快要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