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沉重,将全世界的重量压在她眼皮上,像浸透的绒布。意识漂泊在无光的深海里,只有模糊扭曲的声响时不时搅动水波。
“……压……骤降……”
“……昏迷,意识……”
“……多久?”
“……体征……波动……”
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层厚玻璃,也分不清是谁在说话。每个音节都失去意义,变成一串串无意义的嗡鸣,敲打着她迟钝的神经。思考?不存在。脑子像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一片死寂的空白,只有电流短路般的微弱噪音滋滋作响。
身体的感觉更奇怪。飘浮,摇晃,像一叶被暴风雨撕扯的小舟,在漆黑汹涌的海浪上无助地颠簸起伏。每一次晃动都牵扯沉重的头颅,带来阵阵更深的眩晕和恶心。这感觉并不陌生,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几乎要将她仅存的、那点支撑着“存在”的感知彻底撕碎。
混乱的听觉碎片中,似乎又挤进来几个词:
“……疲劳过度……应激……”
“……紊乱的症状。”
“……先稳定……”
啊,好吵。
好困。
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过缝隙渗入。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朦胧的灰。她试图聚焦以看清自己身处何方,但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光斑和深色的轮廓。
疲惫感如同潮水,比黑暗更沉重地席卷而来。这一次不再是撕裂般的眩晕,而是骨髓被抽空般的、彻底的虚脱。刚才那短暂的、捕捉到的对话信息,似乎耗尽了这具身体刚刚积聚起的一丁点力气。
意识再次不可抗拒地下沉,滑向无梦的深渊。
于是她又睡过去。这种什么都无法理解又无法思考的状态,她竟然感觉很好。太棒了,什么都不做也不会不安,理所当然,不需要被责备。
梦里便只有死寂,只有清净。如果能一直一直这个样子,也很好。
但那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吗?
再但是,我又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呢?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正如那些人所说的,始终是被排挤在外的人。
即使明知会有更多麻烦,遇到更多危险,却还是不受控制想知道更多。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会存在于这里啊。这是血脉所主导的共同承担的本能,还是,对“我们”的执念呢。
她并不清楚,但认为父亲安排自己,定有其用意。只是自己太过年轻,无法解读。
再次恢复意识时,眼皮仍是沉重的。酒精的气息先钻进鼻腔,朝着她的大脑呼唤。
颠簸感早就停了下来,像船被拖到陆地上。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止。黑暗依旧浓重,但五脏六腑不再摇晃,只剩下深水般的沉寂和身体内部残留的空荡荡的回响。
声音似乎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完全的呓语,能勉强捕捉到断续的句子。
“……初步检查……无器质性损伤……”
一个平稳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的男声。
接着,是一个更低沉、更熟悉的声音。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晗英混沌的感知,让她无意识地在黑暗里蜷缩了一下。
“……那么原因是?”
“过度疲劳是诱因,但更深层的……可能与高度精神压力和突发性应激反应叠加有关。”那个平稳的声音回答,语速不快,字斟句酌,“神经性晕厥,身体启动了保护机制。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无大碍。”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只有仪器极微弱的、规律的滴答声。
“……需要什么?”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急迫,“半点闪失也不能有!”
“需要静养。绝对的静养。”医生的声音很肯定,“充足的深度睡眠是首要的。短期内避免任何形式的精神刺激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营养也要跟上。我们会安排特护,定时监测。家属……请务必配合,减少探视和干扰。”
“嗯。”
回应只有一个音节。
脚步声响起,由近及远,伴随着门被轻轻关上的咔哒声。
绝对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这一次,晗英的意识不再是完全的混沌。那些断续的对话,像沉船的碎片,漂浮在她黑暗的意识海面上。她拼凑出这样的信息。
她晕倒了。在公安厅,在羿晖安面前。
认知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残余的知觉。她成了负担——她也许向来都是。先前某种残留的对安静的渴望,成了烫手的欲念,蚕食她意识。现在的她,是需要“静养”,需要“避免刺激”的麻烦。在羿晖安那双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她像个瓷器一样脆弱地碎裂了。
这样脆弱的搭档是姐姐不需要的。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在这间小小的热水间里也挥之不去。苍白的瓷砖水槽反射着微弱的自然光。羿昭辰用力搓了搓镜片,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迹,然后将眼镜戴上,拧紧水龙头。
水声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面前蒙着水雾的镜子。模糊的镜面里,映出了热水间外走廊的轮廓与色块。
一个身影在无门的门框处停下。她的目光穿透水汽氤氲的空间,直直地落在他镜中的背影上。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穿透门框,精准地捕捉到镜中人的视线。两人在镜中对视了一瞬,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
然后,她走进来。
警靴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他身侧不远,同样面对着水槽上方那面镜子,视线从未发生改变。
“情况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淡得像在询问一份文件的进度。
羿昭辰没有立刻回答。镜片上的水渍已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水珠沿着他的手指向下滚落,聚在指尖的茧上。皮肤纹理上的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远超常理的速度悄然蒸腾,化作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稀薄白汽,消失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空气里。他的手像之前那样干燥。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冰碴的冷笑。
“你不会自己去看吗?司令大人日理万机,抽不出这点空?也对,您连来医院之前,都要先把公务处理完呢。”
“医生说她需要静养。避免刺激。”
“那你都听到了我还说什么?”羿昭辰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狠狠瞪了她一眼。他转过身,同时毫不掩饰地翻了白眼。他终于转身,带着无形的压迫,两步就跨到了羿晖安面前。他补充道:“你还知道自己算是‘刺激’。”
羿晖安抱着臂,仰着脸,就这样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俯视的姿态下,羿晖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奇异地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才是被审视、被俯视的那一个。她眼神里那份坚毅、那份洞悉一切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轻易地瓦解了他投射下的阴影,反而让他自觉像是暴露在烈阳之下。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羿昭辰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扬起。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带着凌厉的风声。
可是,羿晖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仰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忧虑,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她只是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地看着他,眼神里清晰地传递着两种可能:要么她确信他这巴掌绝对不敢真的落下来,要么……
就算落下来,她也根本无所谓。
羿昭辰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这份绝对的冷静和漠然,强烈过任何挑衅。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拎着个暖水瓶的中年人不识趣地探身进来,脸上带着睡眼惺忪的茫然。他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哎哟,这水开了没……”
“滚!”
完全是在同一瞬间,两个强硬、烦躁、饱含戾气的声音惊雷般炸响,在周遭的瓷砖上弹反、堆叠,让属于高位者惯常发号施令的压迫和毫不掩饰的怒火迅速发酵。
中年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暖水瓶差点脱手砸在地上,连一句“对不起”都卡在喉咙,见了鬼似的消失在门外,连滚带爬。
余音还在空间里跌宕。
扬在半空的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羿昭辰脸上翻涌的怒火被一层更深的阴郁取代。他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热水间。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羿昭辰胸腔里那股邪火还在烧,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径直走向晗英病房所在的区域,脚步又重又急。快到病房门口时,旁边一间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的身影端着药盘走了出来。
羿昭辰脚步一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啊!”
年轻的女护士轻呼一声,手里的药盘差点翻倒。她惊愕地抬起头,看清抓住自己的人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和紧张,“羿、羿科长?”
“我问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急切,或者说,是某种急于转移无处发泄的情绪的焦躁,“你们这里之前,是不是有个姓莫的医生?应该,是个外科大夫……我曾在他的引荐下,带病人来过。”
碧玉树定了定神,扶稳了药盘,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说的是莫惟明吧?”
“对。”羿昭辰紧盯着她。
碧玉树的表情带着一丝惋惜和无奈:“莫医生他……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呀。”
“辞职了?还是调走了?”
碧玉树摇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奈和同情:“都不是。是……因为之前闹得很大的那个舆论事件……院里担心影响不好,就让他先回家了。岗位是还在的,但也……就是挂个名而已。”
“……”
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其实莫医生真的很有能力。哎呀。可惜了……”
羿昭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一股强烈的、如同吞了烧红烙铁般的灼烧感,猛地从胸腔深处窜起。但它终归没能燃起来,而是卡在这里,徒增憋闷。
他猛地别开脸,对着碧玉树僵硬地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自己则像一尊被烈火炙烤到即将爆裂的石像,杵在了走廊上。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谁做的。但不是他,不算是他——不是他亲手做的,也不是他下的命令。是大姐的是厅长的是司令的命令。是行政科的人,是……羿晗英本人去安排和执行。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是她做的,所以她躺在里面吗?不该是这样,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羿晖安,或他自己?
一切都像是一个环,绕了回来。金色的环,刺眼,灼热,日环食般让现实显得晦暗。
半梦半醒间,晗英又听见门舌的声音。咔哒,很轻,出现了两次。有谁开门又进来。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山石一样的影。它在门口离自己很远的空床位上坐下来。是新的病人,还是病人的家属?她试图思考,但没有更多力气。
她刚才好像听到了剧烈争执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朦胧。医院正是这样充满纷争的地方。现在安静了许多,但是,她隐约又听到一声叹息,像要吹散自己蒙尘的眼睛。
她再次用意志,用力将自己的眼睛撬出一条缝来。那个概念中的影子,不再是影子了,而是散发着金色的光一样。那团光之影的轮廓,像收拢翅膀的大鸟落在那儿。不移动,不发声,只是静静等待着。像狩猎,像守候,充满耐心。
可这景象那么模糊,让她不禁怀疑究竟真实存在,还是仅仅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