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全是骗子!”
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撕裂了教堂的肃穆。
“我娘死了!你们不是说能治好吗?不是说心诚就能活吗?!”
他猛地将病历砸向地面,纸页散开,像一记耳光抽在所有人脸上。
人群骚动起来。
“与其在这里怀疑,不如想一下,是不是你心还不够不诚!”
一个瘦削的女人,起初是阴阳怪气地嘀咕,末了声音却突然尖锐起来。她黑发夹杂枯黄的、长乱的刘海下,眼睛瞪得滚圆。
“放屁!”男人一脚踹翻长椅,木椅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我卖了房子!钱全砸进来!现在人财两空,你们跟我说心不诚?!”
“您别激动啊。”另一个男人,是工作人员的扮相,他劝告着,“神迹只渡有缘人!就算你有十足的诚意,您母亲若是太过抵触——”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一位老者的嘀咕。
“业障。”他浑浊的眼里透着笃定,“她前世造孽,今生受报,神迹也救不了。”
“胡说八道!”
男人显然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他抄起烛台就要砸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尊老爱幼,什么手足情谊。旁边的人拼死拦住。烛火摇曳,蜡油滴在他手上,也像是感觉不到似的。烛火映照出他扭曲的面容。
“你们这群疯子!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病了,又没傻!她也是怕我被骗才……”
“那你呢?”
商的声音冷冷响起。
她从人群中走出,浅草绿的祈福绳在腕间若隐若现,眼神锐利如刀。
“你觉得呢?自己被骗了么?你若当真为她有一丝怀疑,就是在怀疑至高的意志了。诚然她老人家兴许对我们一无所知,可你身为她的儿子,自是有说清道明的义务。你怕是任由她就这样怀疑吧?你若真信她不该死,何不早带她来?现在人走了,反倒怪起恩泽之光?”
男人被她噎住,脸色涨红。
“就是!”有人附和,“他自己犹豫不决,耽误了时机,现在倒打一耙!”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在一味地指责。质疑的声音,偶尔也从旁侧传来。
“可……可我家那位也……”一个中年妇女嗫嚅着开口,声音颤抖,“他也是会员,你们也见过。只是,少买了点东西……他明明也接受了‘神使’的恩泽,可还是……”
“你什么意思?”商猛地转头,目光如电,“你也怀疑?你们又赎了多少‘恩典’?”
“我说我们夫妻间,也不必赎买太多‘恩典’,有一人能参与集会便够了……”
“这不就是不够吗?你又要将怀疑的罪责,推到天主头上了!”
妇女瑟缩了一下,没敢再说。但怀疑的烟雾并非密不透风的。教堂内,几个人的眼神开始游移,低声交头接耳。
“神迹……真的存在吗?”
一片嘈杂中,一声小小的嘀咕,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当然存在!”商厉声喝道,手指向高台,“那被治愈的姐妹,你们亲眼所见!难道这还能是假的不成?”
“可为什么有的人能活,有的人不能?”另一个人反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如果真是神迹,为什么不能救所有人?”
“因为——”商刚要反驳,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神迹!”最初的“受害者”声嘶力竭地说道,“不过是障眼法,骗钱的把戏!把我娘的命还给我!把我们的血汗钱还给我!”
“叛徒!”另一位会员暴怒,指着他咆哮,“你这种不诚的信者,根本不配得到恩泽!”
“够了!”男人怒吼,一拳砸在讲台上,“说到底!没有谁能为我娘的死负责!让我见最高话事人——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这就‘你们’了。”有人讽刺道,“割席还挺快呢!”
“那怪你自己!”另有人大喊。
“还有你娘!敢怀疑天主?”还有人帮腔。
“怎么的,要几个干部为你负责?”又有人起哄。
“你别害得我哥治不了病!”有人抱怨。
“就是!你闹事,别耽误别人!”有人斥责。
“反正我妹妹是康复了,鬼知道你们有什么问题……”有人怀疑。
“难道你以为神迹真是免费的?一点都不愿意付出!”有人嘲弄。
“说白了,还不是他心有杂念。”有人审判
“话事人是谁,是你这个等级能见的?”有人揶揄。
堂内愈发吵闹,现场一片混乱。说话间,几个狂热的会员扑向质疑的男人,却被选择相信他的人拦住。长椅被撞得东倒西歪,白色纱巾在推搡中散落,暴露出一张张愤懑的脸。
“你们这些叛徒!”
一个壮硕的会员怒吼着,抓住年轻人的衣领,却在挥拳的瞬间被旁边的人架住胳膊。年轻人趁机挣脱,踉跄后退时撞翻烛台,滚烫的蜡油溅在跪垫上。
商站在混乱中心,祈福绳在腕间晃动。她死死盯着那个质疑的男人,突然抓起圣水盆里的银勺掷了过去。银勺擦过男人的耳边,在彩窗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住手!都住手!”
见设施被破坏,躲在角落里的一位年长的修女出面,试图维持秩序。但她很快被推挤的人群逼到墙角。一本厚重的经书从祭台上滑落,书页在坠落中哗啦作响。
角落里,几个动摇的会员趁机向门口移动。眼尖的极端分子发现后,立刻调转矛头:“拦住他们!这些不诚心的家伙会招来灾祸!他们会污染我们的信仰!”
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讲台前。男人和三个会员扭打在一起,像醉汉般笨拙地推拉撕扯。男人的外套被扯破,一个会员的眼镜飞了出去,在彩色光影中划出弧线。混乱的教堂内。有人高喊“亵渎”,有人开始推搡,有人默默退向门口,眼神闪烁。
商站在风暴中心,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掐进掌心。
这群人……就说这群人!真是的!没有一个稳重的,没有一个明事理的!
她不能容忍质疑。
圣水盆里溅出的水珠冰凉地砸在商的手背上,却点不燃她心头半分清明,只浇得那团无名火噼啪作响。被打湿的腕绳紧贴着她突突直跳的腕骨,像一条冰冷的蚯蚓。湿哒哒、黏糊糊,带着不知何时沾染的沙砾。
一群蠢货!商在心底嘶吼,牙齿几乎要咬碎。混乱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咆哮、哭喊、怒骂……像无数根针,狠狠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霏云轩才不会这样!从来不会!
她不能听。不能看。
他们懂什么?他们根本不明白!
她必须相信!
必须死死抓住这“神迹”是真实的这一事实。只有这是真的,她才有可能……
拯救她没有血缘的家人们。
天主宽仁?商混乱的思绪里闪过这个念头。或许吧,祂高高在上,或许会怜悯这些愚昧的灵魂。可她商不行。她就在这泥潭里挣扎。这些人……这些动摇的、质疑的、吵嚷的人!他们的怀疑像瘟疫!他们的不诚,会像污秽的泥点子,溅到她好不容易维持的、与“天”相连的那根细线上!那根线维系着她救人的希望。线断了,神力减弱了,她付出的一切,她抛弃的过往,她忍受的孤独和这身枯槁的皮囊,又算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要因为这群人的愚蠢和软弱,让她好不容易构建的堡垒岌岌可危?
让他们信!必须信!
不信的话——
一股狂暴的、无处宣泄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红。她甚至没看清脚下是什么,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碰到了她的鞋尖。几乎是本能,她弯下腰,枯瘦的手指狠狠攥住了一截沉重冰凉的金属——是刚才被撞翻的、烛泪已经凝固的烛台。
粗糙的触感带着铁锈和蜡油混合的气息刺入掌心。祈福绳在剧烈的动作下滑到了小臂,与那狰狞的烛台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都给我闭嘴!
她心底的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戴着祈福绳的手臂猛地高高抬起,沉重的烛台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目标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这片撕裂她信仰根基的、该死的混乱!砸碎它!砸碎这些动摇的声音!砸碎这些阻碍她“拯救”的绊脚石!
风灌进她宽大的袖口,冰冷刺骨。
明明堂内是没有风的。
指尖悬在半空,烛台沉重的冰凉还烙在掌心,那砸碎一切的暴戾冲动却像被凭空抽走。眼前骤然一暗,随即又被另一种过于明亮、过于柔和的光线取代。
刺耳的喧嚣消失了,替换它的,是一阵阵低低的、悦耳的交谈声,刀叉碰撞瓷盘的轻响,还有……一种奇异的、带着某种清新香料气息的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这不是她习惯的、传统的古典香薰,而是陌生的、西洋的、带着点疏离的洋气。
商猛地眨了眨眼。
身下是难以想象的柔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香槟色的天鹅绒沙发,包裹着她枯瘦的身体。头顶是璀璨得令人眩晕的水晶吊灯,光线透过无数棱面,洒下细碎的金芒。空气凉爽而干燥,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昂贵的香水味。
她坐在一个极其宽敞、极其奢华的西式餐厅里。桌布雪白得刺眼,银质餐具闪闪发光。周围错落有致地坐着许多人,大多穿着考究,姿态从容。她认出了几张熟面孔——是贪狼会里地位不低的干部。他们低声交谈,偶尔举杯,仿佛教堂里的那场混乱风暴从未发生过。
商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
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直直地撞向坐在对面的人。
近乎白色的浅金长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长空般深邃的湛蓝双眼,正平静地回视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审视感。那五官深刻,是纯粹的西洋人轮廓,像活过来的神像。
商就这么不礼貌地、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大脑一片空白。这张脸……她见过。去年,霏云轩承办的那场盛大的拍卖会……那个洋人富商。
原来是他!原来传言是真的!他真的是……贪狼会幕后的最高话事人?
阿德勒。
这个名字刺穿了她的恍惚。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她几乎是触电般猛地错开眼神,视线慌乱地落回桌面,喉头发紧,手心渗出冷汗。
他……不是被公安厅抓进去了吗?什么时候……怎么会……无罪释放?还偏偏是今天?就在这场混乱刚刚爆发之后?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精致的瓷碟里盛着色彩诱人的点心,簇拥着一份报纸。
仿佛能洞穿她混乱的思绪,那份报纸像一件精心布置的展品,正摊开在最关键的位置,无声地、冰冷地回答了她所有的疑问。
她的视线凝固在报纸摊开的版面上。油墨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阳明商会代理人阿德勒无罪释放——证据不足,即日恢复自由。”
商的手指在柔软的沙发扶手上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绒布里。她不敢再抬头看那双湛蓝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报纸上那个名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没有握住烛台的刻痕;但她轻嗅掌心,却能闻到那残留的金属生锈的味道。看来刚才的一切,的确不是一场梦。
“商小姐。”
商猛地一颤,几乎要从那过分柔软的沙发里弹起来。阿德勒微微倾身,画一样优雅。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雪白的桌布边缘,指节分明。
“请允许我,向您表达最诚挚的感谢。”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餐厅背景里所有的低语和轻响,稳稳地落在商的耳中,“感谢您对贪狼会长期以来的信任与付出。今日的宴请并非公事,而是我私人的邀约。”
更深的、混杂着震惊、恐惧和某种神启般明悟的暖意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