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里,白昼透过舷窗,将一种虚假的、毫无生气的明亮洒进来。没有影子变化带来的时间流逝感,只有一片凝固的、令人心慌的光明。四人围坐在桃花心木圆桌旁,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焦虑,比之前的浓雾更令人窒息。
黄铜烟灰缸干干净净。这里没有人抽烟,真是个好消息。莫惟明将它拉近又推远,反复数次,终于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带着职业习惯般特有的、剥离情绪的陈述感。
“我检查了公区和医疗舱。再次得到同样的结论:除了我们四个,船上没有任何活物。字面意义上‘连只苍蝇也没有’。医疗物资,倒是储备充足,种类齐全。而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所有药品的生产日期都很近。它们很新,也就很好用。”
九方泽坐姿依旧笔挺如松。“食物仓库的情况类似。储备充足,罐头、压缩饼干和脱水食品为主。初步评估四人能坚持一个月以上。但没有任何新鲜蔬果,可能近期没有举办活动的计划。”他说,“至于广播室,设备失灵,不仅仅是话筒。引擎舱空无一人,所有操作面板指示灯全灭。无线电室更糟,发报机核心部件被移除,备用电池也不翼而飞。”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云霏身上。这绝非故障,是彻底的去功能化。
梧惠下意识地卷紧了膝头衣料。她补充:“不仅是通讯设备。我试图寻找任何能指示时间的东西……没有钟表。餐厅和几个主要休息室,有过挂着的壁钟的痕迹,但被拿走了。一些走廊和大会客厅倒是有大型落地钟。可指针要么脱落,要么停在完全不同的时间点。”
不仅是方向,还有时间本身,都被淡化了。
莫惟明眉头紧锁:“人为模糊时间概念。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旨在加速瓦解被困者的意志。在缺乏时间参照的环境里,人的感知会迅速混乱,判断力下降。”
他的目光也转向斜倚在阴影里的云霏,带着探究。九方泽更是直接质问:
“乐正氏。你说你曾登临此地。那时也像现在这样,永昼?时间错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云霏身上。她依旧隐在对面的阴影里,仿佛那虚假的永恒白昼刻意避开了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停止了描摹,在半空中留下一个难以解读的弧度。
“不。彼时昼夜交替,有迹可循。况且,我无须在此停留如此之久。”她停顿了一下,那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桌旁神色各异的三人,“此次探索期间,我尚未寻获消失的赤真珠。而它却已经开始影响你们的意识了。这意味着,它必然被置于……一个极不常规之地。”
“所以我们都被殷社设计了,是吗?”梧惠问她,“可你又为什么如此从容?”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态度有很多疑问。但我正是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世间发生任何变化都是有可能的。何况我们本就身为星徒,自是有着天然敌对的立场。合作只是暂时。但凡读过人文方面的书籍,你们也应当了解,对抗才是人际关系的常态。而若对此毫无准备的人,只能说,被秩序带来短暂的安逸感蒙蔽了双眼。”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九方泽不满地皱眉,转而看向莫惟明他们,“不管金乌之卵是不是也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分不清时间?”
莫惟明的指尖停止了敲击。
“主要还是为了彻底淡化我们对时间的感知。这是核心目的。我之前也觉得,这未必是金乌之卵的手笔。殷社没必要特意把这种东西放在这儿对付我们。赤真珠这种专擅精神操弄的法器,倒是很适合创造集体幻觉。九方先生停留这么长时间,应该也像我和梧小姐一样,开始觉得这里永远不会迎来黑夜。”
“的确。我现在也不好确认,是事实就是如此,还是你们的提醒暗示了我的认知。”
“真实的时间流逝,可能和我们的感知截然不同。可能我们眼下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实际上可能不到二十四小时;也可能我们只感觉过了半天,其实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一周。所以当年的蟒神,能为迷途之人设下地狱般的幻境,以至于短时间便精神崩溃。”
“幻觉能解释时间混乱吗?可就算它能扭曲感知,我们的身体呢?不会饿吗?”看来,九方泽在这方面还是充满困惑,“如果像你推测的第一种情况,那我们就该感到过了很久却一点也不想进食,这不合理;如果是后者,那我很快就会饿了才对。生理需求也能消失?”
“嗯。可以的。别低估了精神暗示对人体的深度操控。它影响的不仅仅是大脑对时间的‘认知’,更可能直接作用于我们感知底层生理需求。如果幻觉场足够强大且精密,它可以欺骗我们的下丘脑——那个负责饥饿、口渴、体温调节的中枢,让我们以为是我们的自我意志决定了饱腹感。”莫惟明的指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即使身体已经开始脱水、电解质紊乱,它也能强行抑制相关激素的分泌,或者扭曲神经信号的传递,让人感觉不到。”
“那、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梧惠伸出双手夹住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被饿瘦,“咱们来了以后,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
“不会太久。至少还没威胁到生命安全。”莫惟明的标准在这时候真是低得可怕,“在这完全封闭的空间里,我们本身就缺乏评估能量消耗的客观参照物。没有运动量,没有昼夜交替带来的自然疲惫周期。饥饿感的产生,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活动和时间的流逝感。当这两者都被系统性地抹除或扭曲,身体对饿的感知阈值,也会变得模糊。”
云霏的指尖似乎又轻轻动了一下。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莫医生的推测,方向是对的。赤真珠的力量,向来擅长混淆虚实,颠倒感知。它让你们以为自己饱足,或者以为自己刚刚进食。在它的领域里,流逝的刻度,本就可被随意拉伸或压缩。我们所感觉到的每一分秒,都可能是被稀释或浓缩过的毒。”
九方泽一拍桌面,干净的黄铜烟灰缸都跳了一下。没有别的动作,只有强烈的压抑感。
“照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连自己还能正常活几天都不知道了?殷社想把我们耗死?目的又是何在呢。如果想要我们的命,在南国他们有无数机会,甚至根本不用自己设局。”
梧惠点头:“他们只需要把我们扔掉,不顾我们死活便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莫惟明沉默地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毫无生气的光,将他眼底也覆盖上了一层阴霾。无形的焦虑,比之前更加浓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梧惠忽然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降临了。视野里的木桌、光斑,都像被投入水中的颜料般扭曲、旋转起来。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右歪斜,差点从光滑的椅面上滑下去,手指徒劳地抓了抓空气。
“怎么了?”莫惟明立刻察觉,“……先回去休息吧。”
他撑着桌面试图站起来。然而,就在他完全站直身体的瞬间,另一种更猛烈的眩晕如同重锤般砸向他。视野骤然模糊,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他踉跄一步,不得不重新重重坐回椅子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
这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了。自从换掉旧眼镜后,这种因视觉疲劳引发的剧烈不适就再未出现。
可现在……
果然是法器直接影响到了大脑吗。若不是在登船后不久,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适,他还不敢那么笃定这个推论。
九方泽已经站起来,跨到梧惠和莫惟明的椅子之间。
“两位怎么了?是有什么不适吗?需要做什么?”
莫惟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感觉:“我没事。老毛病……就是有点晕。”
他摘下眼镜,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白带着明显的血丝。
“九方先生,劳驾你带梧小姐先回房休息。我趴一会,缓一缓就好。”
他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桃花心木桌面上。九方泽思虑再三,觉得医生当是有能力判断自己状态的,便答应带梧惠离开。他小心地架起梧惠的胳膊:“梧小姐,我们走。”
带着梧惠,九方泽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依旧沉默不语的云霏。云霏的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一路追随着两人离开会客厅,直到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那虚假的光明。
走廊里移动了一阵,梧惠感觉不适感消退了一些。
“好多了,九方先生,我自己能走。谢谢你。”
九方泽收回手,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她身侧。走廊同样被那毫无生气的白昼笼罩,只有舷窗投下凝固的光带。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梧惠找了个普通的话题。
“九方先生……最近您和大小姐,还好吗?”
九方泽的步伐节奏没有丝毫变化,回答也简洁得像报告:“没什么变化。”
他顿了一下,出于礼貌反问道:“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现在都没工作,家里躺着呢。所幸……不缺钱花。哈哈。”
“我也是。”九方泽应道。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在单调地重复。
“梧小姐,”九方泽忽然又开了口,“之前您替我在南国找的资料,我了许多遍,知道了不少事,也学会了很多。不过,那本旧日记……不像是大小姐的东西。不是她的字迹。”
梧惠的脚步猛地一顿,愕然地看向他:“难道……我搞错了?真不好意思。我明明记得是从她房间里翻出来的……”
“不过,另外有我在意的事。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很旧的照片。一张合照。”
梧惠愣了一下。当时气氛紧张,她没有向后翻页,不知还夹着这样的东西。
“照片上的女孩,”九方泽接着说,“确实和虞颖小姐不太像。眉眼气质都不同。倒是那个少年……虽然年纪小,眉宇轮廓,和莫医生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
“啊?”她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
“从照片的陈旧程度和人物年纪推算,那个少年,真有可能是莫医生本人。”
梧惠站在原地,消化着这个意外的信息。她完全没料到会牵扯出莫惟明。
“……是吗?那我还真有点好奇,莫医生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这纯粹是基于对一位朋友童年模样的普通好奇心。九方泽能理解她的心情。不过他还是显露出些许顾虑:“当然,我也只是感觉——并不能完全确认是他本人。如果真想知道,也许可以拿来问问他。”
“先给我看看吧?”缓过劲的梧惠没忍住笑了一下,“我担心那真是他,被他发现,就不给我们看了。”
九方泽大概也觉得这事有可能发生。他点了点头,嘴角似乎也难得勾起了一点弧度。梧惠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等离开这里后,我先私下取给你看。”
“好啊。一言为定。”
如果能尽快顺利离开就好了。
护送梧惠到房间后,九方泽离开了。她躺在床上,觉得身体轻飘飘、软绵绵的。窗帘挡住了光,但屋内也不至于是完全的黑暗。所有物品的轮廓,都在晦暗的视线里时隐时现。
她合上眼。
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耳边响起细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萦绕着,只搅得那昏沉的睡意更加黏稠混沌,似是一种入梦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