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对曲罗生做了个手势,他微微点头。他忽然拿起桌边的一张硬质菜单,用锋利的纸侧划向自己裸露的手腕。很快,一股红色的细流就从他的手腕汩汩涌出。
看不透他们心思的几人,无不汗毛倒立。九爷到底想做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落在圆桌中央的地板上的血,忽然沿着一定轨迹扩散。线条散发出幽冷的红光,有生命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很快构筑出法阵的轮廓。其大小恰将圆桌包裹。将手肘放在桌上的莫惟明立刻松开,像是怕被线烫伤一样。
“……这是请‘神’的法阵。”九方泽果真是内行,“但不完全一致。”
“嗯。我们稍作改良。”殷红歪头笑着,“这下就算真的把神仙请来,也得我们乐意,才能走呢。”
沿着法阵线路拔起的红光,构成一层层半透明的、微微波动的光墙。静立于法阵正中央的那尊精致人偶,剧烈地、不自然地震颤起来。陶瓷部件的接缝相互叩击,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人偶那双描绘着长睫的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倏忽间消散无踪,只留下地面上依旧残留着微弱红光的繁复图案。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剧烈震颤戛然而止。阻挡视线的光幕退却,梧惠得以清晰地观察到那对瞳孔的模样。
并非预想中镌刻着三日月的灵动眼眸,而是毫无神采的球体。那是无机质的材料,自然不会有瞳孔的缩放。眼白中央,只是两个空洞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孔洞。
梧惠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再次站起来。莫惟明却迅速看向她,暗示她冷静下来。
“冷静。应该只是躯壳……真正的莺月君不在这里。”
“可、可是……”
梧惠终归是坐回去了。她的眼睛当然能帮助她,看出眼前的人偶究竟是莺月君本人,还是徒有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可那个身体的确是属于她的,这仍让梧惠本能地感到不安。
她就觉得这次盛宴没那么简单。
既然是曲罗生的血……说不定和那个诡异的婴孩有关。
梧惠立刻看向九方泽。莺月君也曾与虞家有所来往,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九方泽依旧面无表情,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终究还是开口了,带着明显的质疑的腔调。
“那么,殷社大费周章,连‘她’都以这种方式‘请’来,究竟是何用意?”
殷红闻言,笑容愈发深邃:“我觉得,既然这次九皇会由我殷社主办,总该有点符合我殷社作风的新意才对。这次……我们就不按以往的死板顺序了。”
她略作停顿,刻意营造出悬念,才继续说道:“让赌桌来决定我们的次序吧。我们来玩个小游戏。我们请‘荷官’发牌,胜者,便是第一日的发言人。之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可以用一个小游戏来热热场子,顺便决定当天谁先发言。各位意下如何?”
羿晖安的反馈自然符合她的个性。她笑着说:“有意思。我赞成。”
她身旁的羿昭辰颔首:“没有异议。”
阿德勒双手交错,面带微笑:“我也没有意见。”
梧惠和莫惟明心中同时一沉。他们当然不喜欢这个提议。在这种关乎重大情报与利益的场合,将发言顺序交给看似儿戏的“游戏”来决定,本身就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
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忧虑——谁也不知道九爷又在打什么算盘,这些“游戏”的胜率是否早已被殷社暗中操控?所谓的随机,是否只是假象,发言顺序其实早已注定?
他们深知,在这种微妙的情报博弈中,发言的先后顺序本身就能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甚至可能直接引导会议的走向,引发截然不同的后果。先发言者可能设定议程,后发言者可能被前者言论束缚,或者被迫回应……这绝非小事。
而有殷红在场的牌局自是不够公平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可能持有同样顾虑的乐正云霏和九方泽,希望能看到一丝反对或迟疑的迹象。那两人只是端坐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两尊沉入深水的石像,并不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难道他们想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吗……这种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如同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过……”阿德勒整理衣领,似是忽然有了异议,“如果是使用扑克牌进行博弈,这是否对云霏小姐和九方先生略显不公?二位或许更倾心于更具东方底蕴的传统游戏?”
乐正云霏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无妨。若后续的‘热场游戏’能兼顾不同的文化,不乏东方的类型,我便没有意见。对于棋牌之道,我自认尚有几分心得。”
九方泽的反应更为简洁:“只要将规则给我讲清楚就可以。”
梧惠看着眼前这一幕,一阵无声的头疼袭来。她意识到,在场众人,竟无一人真正反对这个看似儿戏却又暗藏玄机的提议。难道说,从九爷提出游戏的那一刻起,这场关乎情报、立场与心理的博弈就已经悄然开始了?
每个人都在计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可能带来的利弊,或是自信于自己能掌控牌局,或是想从中窥探他人。
这时,静立一旁的曲罗生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开始用清晰的语调介绍规则。
“规则很简单。每人会获得两张只有自己可见的‘暗牌’。随后,我会在桌中央依次亮出三张、一张、再一张,共五张所有人均可见的‘公共牌’。”
“在每批公共牌亮出前后,诸位皆有机会根据手中‘暗牌’与桌上‘公共牌’的组合可能性,选择投入筹码、增加投入,或放弃本轮竞争。”
“最终,所有未放弃者需亮出各自的‘暗牌’。每人从自己的两张‘暗牌’与五张‘公共牌’中,挑选出最能构成强大牌型的五张牌,进行比较。”
“牌型强弱自有公论,同花顺为首,依次而下,高牌为末。拥有最强牌型者,将赢取桌中所有筹码,并获得首日发言之权。”
“筹码并非现金,而是由我们统一提供,仅作娱乐。还希望公安机构的朋友们高抬贵手。游戏并不携带任何涉及金钱的博弈成分。”
“但,我们最后可以根据各位赢得的筹码,将其兑换成等价的支票。金额不高,只是我社的一些心意。希望各位赢得痛快,玩得开心。”
将崭新的扑克牌做好展示,交给阿德勒并依次传递检查。到了梧惠,虽然她看不出什么端倪,却也装模作样地学着前面几位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牌回到“莺月君”的手边。而后,曲罗生带着所有侍者离开了会议厅。
游戏开始。
作为荷官的莺月君,那双毫无神采的漆黑眼珠空洞地“凝视”着前方。她僵硬地拿起牌来,每个动作都十分机械。然而,她的手指却异常流畅,以一种非人的灵巧洗牌、切牌,然后将牌一张张发出,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梧惠捏着分到自己面前的两张暗牌,指尖微微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牌角。
一张方块J,一张方块9。不算顶好的牌,但有一定潜力……
牌局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推进。荷官依次发出三张公共牌。
红心10,黑桃K,红心8。
真大的牌面。很难相信不是故意为之。此刻,梧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9和J,竟与公共牌能组成8-9-10-J。虽然花色杂乱,但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牌面。如果之后的公共牌有7,或者q,就是顺子了。这等程度的运气,在一般赌场已足够她赢一大笔钱。
……难道说公共牌在殷社的控制内吗?还不能确定。
她强迫自己保持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其他人。
莫惟明眉头微锁,盯着公共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击。按照他的风格,一定是在进行复杂的概率计算吧。在后续一轮下注中,他投入了最低限度的筹码,极度谨慎。九方泽始终没什么表情。他会在新公共牌发出后仔细看一会儿,然后做出决定。
殷红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抹神秘的微笑。她每一次都轻松地跟注,从未主动加注,仿佛只是为了参与而参与,让人完全看不透她的底牌和意图。阿德勒也显得从容不迫,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牌面,每次跟注都毫不犹豫,但同样不主动加注,仿佛在耐心等待最佳时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羿晖安。
几乎每一轮,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一摞筹码推入池中,清晰的声音在厅堂回荡,堆叠出一层又一层的压迫感来,让人喘不过气。
“加注!”
她身边的羿昭辰亦步亦趋,同样频繁加注。
这帮条子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当第四张公共牌,一张无关紧要的梅花4出现时,莫惟明立刻就将自己的牌扣上。
“放弃。”
没有丝毫犹豫,及时止损。这应当已经是他计算的结果了。
第五张公共牌发出——是一红心q。
梧惠有一瞬的耳鸣。公共牌有8、10、q,而她的底牌是方块9和方块J,组成了8-9-10-J-q的顺子。虽然花色不一,但这已是极强的牌型。
简直和上次,与九爷在船里打麻将时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说在这方面,她其实很有天赋吗?不……这种事绝对不可以相信天赋。殷红是一定有能力控制牌局的,说不定她就是想把自己推到危险的境地,切不可大意……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位赌场老手。
至少别喜形于色,暴露什么。
然而,主位上的殷红却忽然轻笑出声,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梧惠紧绷的脸上:“梧小姐……从刚才开始,你的嘴角就抿得特别紧呢。手里的牌,似乎相当不错?”
梧惠背后瞬间渗出冷汗。被看穿了?
“弃牌。”
九方泽突然这样说。
在这瞬间的慌乱中,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算是殷红和九方泽,甚至最早弃牌的莫惟明在共同提醒她。
赢家是要第一位发言的。
虽然殷社承诺,筹码会兑换成等值的、实实在在的钞票。但这对那些有钱人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兴许他们是真正享受这场游戏,也可能另有目的。对普通人来说,这点筹码的确够他们逍遥好一阵子。但现在可不是赚钱的时候。
这意味着她要最早暴露自己的信息和立场,却要最晚才能得知其他人的情况。这绝非优势。她瞬间理解了为何九方泽和莫惟明会那么干脆地弃牌,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真让她第一天说……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她的确可以拿了钱就走,但是……
不。谨慎为妙。
“……弃牌。”
梧惠将两张原本极具潜力的牌扣在了桌上,仿佛扔掉了什么烫手山芋般如释重负。
到了最终摊牌的时刻。
公共牌:红心10,红心8,黑桃K,梅花4,红心q。
梧惠先看向莫惟明。黑桃A与红心7。虽有红心,却被黑桃打乱了节奏,无缘同花,即便顶A也无济于事。或者如果他有自己的J,好说也是顶A的顺子。现在倒好,哪边也不沾。
不过他很早就选择弃牌了。大约是经过精确的观察,知道自己已和赢家无缘。
“看我干什么?”莫惟明没好气地白了梧惠一眼,“一定要我承认我在各种牌局里都没什么好运气吗?”
“……你急什么?”
亏我还以为你自有打算!原来真的只是倒霉吗。
不对。
他并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他应当根本没打算赢,却要在局中和局后装模作样一番。
反正大家都在演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