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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第一幕:缘起

宣和十八年上元,月笼着糖云般的薄纱,将清辉筛成碎银洒在青石板的街巷。风携着桂子的甜香漫过朱漆牌楼,与街角的糖画摊熬煮麦芽糖的焦甜缠绕交织,酿出满街沁人的暖腻。两侧的红灯笼串成连绵的火带,将路面浸得绯红如霞,灯影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随行人的脚步摇曳。远处戏楼的胡琴咿呀翻过高高的院墙,裹挟着孩童提着走马灯追逐的嬉闹声——那灯上画着《牛郎织女》的纹样,烛光透过绢面,在青砖上投下流动的剪影,如温汤般漫进陆纤纤的窗棂。

这是她在侯府度过的第八个上元节,亦是继母许氏入门的第三个年头。院角的桂树被风拂动,簌簌抖落满地碎金般的花蕊,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生母在世时——江南庭院里那株更盛的桂影重叠,连香气都似带着江南梅雨季的湿润,漫过时光的缝隙扑面而来。

她斜倚在梨木窗前的绣凳上,指尖反复捻着一方素白绢帕,边角已被揉得发皱起毛,帕角那半朵未竟的玉兰针脚疏淡——那是生母苏婉亲授的第一针绣活。苏婉原是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清丽脱俗,画的墨荷更是被文人雅士争相收藏,墨迹间似能闻见荷塘的清香。

当年陆侯爷微服南巡,在西子湖畔见她临湖作画,雨丝打湿了她的青衫,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勾勒着荷叶的脉络,那一刻的静美让侯爷一见倾心,不惜八抬大轿将她迎入侯府。然而好日子未满五载,苏婉便因诞下死胎落下病根,缠绵病榻两年,汤药不离手,最终在陆纤纤七岁那年的梅雨季撒手尘寰。

自此,陆纤纤的世界便只剩下黑白二色,她总把自己锁在生母遗下的“挽月院”里,守着那些褪色的书画、蒙尘的古琴,还有这方绣着半朵玉兰的绢帕度日。院里的玉兰花年年绽放,可再也没有人为她折一枝插在鬓边。往年的上元节,她必反锁门窗,缩在铺着素色锦被的床榻上,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热闹声响,将脸深深的埋进绢帕——那残留的玉兰香膏气息清淡却执拗,如同一枚过期的护身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是侯府里“异客般”的存在。

许氏入门三载,她从未唤过一声“母亲”,连那个比自己小两岁、总像小尾巴似的黏着她的弟弟陆霄昀,也常常遭受她的冷脸相对。陆霄昀兴冲冲的递来刚出炉的桂花糕,陆纤纤便扭头避开;他捧着新奇的玩意儿想与她分享,她只淡淡一句“不必了”便转身进屋。她怕一旦接住这份新的温暖,便会蚀掉生母在记忆里的轮廓,怕那些鲜活的过往会像指间的沙砾,被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阿姐!阿姐快开门!”

院外传来少年清亮的呼唤声,宛如一颗圆润的石子投破静水,瞬间震碎了她浸在回忆里的恍惚。陆纤纤刚蹙起眉尖,院门上的铜环便已被轻轻叩响,“笃笃”两声,随即一阵急促的足音由远及近。抬眸望去,陆霄昀抱着三四盏花灯冲入院中,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街市的泥点与烟火气,怀里的灯盏摇摇晃晃,竹骨相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灯穗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搅乱了满院的沉寂。

陆霄昀的额角沁着细密的薄汗,发梢沾着片不知从何处蹭来的桃花瓣,鼻尖冻得微红,一双杏眼却亮得像揉碎了的星子。他怀里揣着的花灯样式各异,有绘着山水的走马灯,有扎着流苏的宫灯,最显眼的便是那盏小巧的兔子灯。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生怕被风雪打湿,脚步轻快地跑到了陆纤纤面前,气息都有些不稳。

“阿姐你看!”陆霄昀将那一盏巴掌大的兔子灯举到陆纤纤眼前,绒布缝制的兔耳朵软塌塌地耷拉着,灯眼里燃着极小的蜂蜡烛,昏黄的火光在少年的眼底跳荡,衬得那抹亮意愈发的鲜明,“这是我赢来的!西街赌坊的王老板说,全汴京就这一盏旧样式,就像......像伯母当年给你做的那个竹骨绒布灯。我跟他赌了三局投壶,头一局输了还被他笑‘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我就在旁边盯着壶口练,手背被箭杆磨得通红,连指尖都麻了,第二局险胜,第三局我屏住气,一箭正中壶心,才连赢两局把灯抢回来呢!”他献宝似的晃了晃发红的手腕,指节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划伤,结痂的地方泛着淡粉,“你瞧,这是拿灯的时候被竹骨划的,就破了点皮,真不打紧!”他说着,还刻意挺了挺胸脯,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眼底的期待却根本藏不住。

陆纤纤的心尖猛地一抽,像被一根细棉线轻轻的勒住一样,连呼吸都慢了半拍。恍惚间,眼前的少年竟与记忆里七岁的自己重叠——那时她也是这般举着母亲做的兔子灯,蹦蹦跳跳地缠着母亲讲《玉兔捣药》的故事,母亲总会笑着刮刮她的鼻尖,温柔地讲着月宫的传说。

儿时的某个上元节,母亲确实曾为她扎过一盏这样的灯。那日雪落疏疏,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母亲坐在靠窗的妆镜前,用从江南带来的竹篾细细的打磨灯架,指尖被竹刺扎破也不在意,只笑着说“要给纤纤做最结实的灯”。

绒布是拆了她穿旧的粉色襦裙织成的,戴着银质的顶针一针一线缝得妥帖,连灯穗都是用五彩的丝线编成的流苏。夜里母亲抱着她坐在院中的梅树下,兔子灯在掌中缓缓流转,暖黄的光影晃在母亲温软的笑靥上,她还轻声哼着江南的童谣:“兔儿灯,照满院,阿囡笑,月团圆......”那歌声温柔婉转,伴着雪花落在梅枝上的声响,成了她童年最清晰的暖色。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伸手一触,却只剩下冰凉的回忆碎片。

后来母亲病逝,那盏灯被收进樟木箱底,被樟脑丸的气味腌得失了温度,连五彩的灯穗都褪成了灰白。她下意识的想转开脸,喉间的那一句“多此一举”却卡了壳——因为她看见陆霄昀的身后,许氏正端着一个描金的漆盘缓步走来,盘里盛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母鸭羹,汤面上浮着几颗圆润的蜜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边的那支被陆纤纤前日绣坏的兰花草银簪。

许氏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们,笑意却温软如初春的融雪:“纤纤,快尝尝吧,厨房新试的方子,加了你最爱的蜜枣和桂圆,还放了点驱寒的生姜。你弟弟从街市回来就扎进厨房,拉着张厨娘的袖子说‘务必给我阿姐留最热的一碗’,生怕你夜里看灯着凉。”

陆侯爷亦跟在许氏其后,手里提着一盏半人高的荷花灯,灯面上是他亲笔绘制的工笔荷花。他平日里政务繁忙,鲜少有时间作画,此刻这盏灯却画得极为用心,墨色的荷梗舒展遒劲,粉色的花瓣晕着从浅到深的胭脂色,花瓣的边缘还描了一圈细细的金线,在烛火的映照下竟像要活过来一般,缓缓的游进水里。

他素日里总穿着肃穆的朝服,眉眼间带着为官的威严,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笑意,眼角的细纹都柔和了许多:“纤纤,霄昀说你爱听故事灯,我让绣坊赶制了几盏,这荷花灯的灯芯是西域进贡的羊脂蜡,能燃足三个时辰而不熄,夜里提着走,整条街的灯都不及它亮。你生母在世时最喜爱荷花,常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灯......也算是我替她给你补的上元礼。”他说着,还轻轻拍了拍陆纤纤的肩膀,动作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暖黄的光晕从花灯里漫溢开来,将陆纤纤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她看着许氏将鸭羹轻轻的递到跟前,描金的白瓷碗沿烫得她指尖发麻,氤氲的热气不仅模糊了鬓边的兰簪,也晕开了许氏眼角的细纹——那是平日里操持家务留下的痕迹;她看着陆霄昀搬来一张小巧的竹梯,踮着脚尖费力地将兔子灯挂在窗棂下,竹梯晃了晃,他慌忙伸出手扶住窗沿,脚下踉跄了一下,惹得许氏在一旁轻声嗔怪“慢些,别摔着”,他却吐了吐舌头,执意要把灯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好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看着父亲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温和得近乎小心翼翼,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荷花灯的竹杆——那上面有他反复打磨的痕迹,带着掌心的余温。

这一切温暖得太过虚幻,如同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境,让她不敢轻易的沉溺,她害怕稍一触碰,便会碎得满地皆是。她甚至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兔子灯的绒布耳朵,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某一瞬间,陆纤纤觉出怀里的绢帕烫得惊人,玉兰的冷香似乎被姜母鸭的暖香彻底盖过。她原以为自己是这家里的异客,是许氏分走了父亲本该独属于她的关注,是陆霄昀抢走了生母留下的那些念想——可此刻,陆霄昀腕间未愈的划伤、许氏鬓边那支绣坏的簪子、父亲灯杆上细腻的磨痕,这些细碎的暖意挤在眼前,如春雨润田般,将那些年“失恃”的难堪、“难融”的别扭,一点点烫得软了边角。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夜寒发烧,浑身滚烫,是许氏披着外衣守在床边,一遍遍的用温水给她擦汗喂药,彻夜未眠,清晨时眼底满是红血丝;想起去年的生辰,她本以为没人记得,却在枕边发现了一支与生母同款的玉兰发簪,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陆霄昀用自己攒了半年的压岁钱买的,还特意叮嘱店家不要声张;想起父亲总会在生母的忌日那天,独自去挽月院坐一下午,指尖轻轻摩挲着墙上挂着的《墨荷图》,眼神里满是怀念,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婉婉,纤纤长大了”。原来他们从没想过要取代生母的位置,只是想小心翼翼地递来一份迟来的温暖,将她从孤独的寒冬里拉出来。

她终于没再说出伤人的话,只是垂着眼,指尖轻轻的碰了碰那温热的碗沿,声音轻得像羽毛:“......多谢母亲,多谢父亲,也多谢你。”

陆霄昀的眼睛瞬间亮如燃灯,似把漫天的星子都收进了眸中,他猛地从竹梯上跳下来,险些撞翻了梯子,还好及时扶住了窗沿。他兴奋地跑到陆纤纤面前,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音:“阿姐你肯叫母亲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兔子灯!”他说着,兴奋地献宝似的递过手里的油纸包,“这个也是给你的,街上张糖人的手艺可绝妙了,我瞧他捏的时候,特意让他把裙子捏成你最喜欢的粉色,头发梳成你这样的垂挂髻,你看像不像?”油纸被层层剥开,里头是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姑娘,粉裙垂落,眉眼弯弯,嘴角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竟与陆纤纤平日里的模样有七分相似。糖人的香气清甜,混着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许氏也红了眼尾,伸手的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指尖带着一丝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好孩子......快吃鸭羹吧,再凉了就不好喝了。”

那晚的月洞院,荷花灯的暖光与兔子灯的柔影交相辉映,姜母鸭的醇香裹着桂花香漫溢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陆纤纤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吃完了那整碗羹汤,连碗底浓稠的汤汁都用勺子捻得干干净净,甜蜜的枣肉在舌尖化开,暖意在胸腔里一点点的蔓延开来,驱散了她积郁多年的寒凉。

甚至当陆霄昀调皮地用兔子灯的灯穗轻扫过她的脸颊时,她也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躲开,反而微微偏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浅弧。陆霄昀见状,眼睛更亮了,又拿着灯穗逗她,惹得许氏在一旁笑着说“霄昀,别闹你姐姐了”。

望着窗棂下随风晃动的兔子灯,烛光在灯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记忆里母亲做的那盏灯渐渐重叠。她忽然觉得,或许这侯府真的能成为她的家,或许接住这份新的温暖,并不等于忘记生母。只是这美好太过于易碎,让她心生恍惚,总怕一觉醒来,眼前的温暖便会如泡沫般消散,只留下一片空寂。她悄悄将那半块绣着玉兰的绢帕放进袖袋,像是要将生母的念想与眼前的温暖一并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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