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皇极陵那沉重古老的石门在姜玄身后缓缓闭合,最终严丝合缝,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短暂的目眩之后,姜玄睁开眼睛,而后发现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幽深墓道或奢华地宫,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混沌未开的奇异空间。
脚下是氤氲流转的雾气,似实似虚,承托着他的身躯。
头顶并无日月星辰,只有无数细碎如萤火的光点,在缓缓沉浮。
而每一颗光点,都仿佛承载着一段尘封的皇朝记忆,有万民的祈愿和低语,汇聚成一片意念之海。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国运气息,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与文明传承的厚重。
但又隐隐透出一丝岁月沉淀下,壮志未酬的不甘。
姜玄稳住因空间变幻而略感恍惚的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周遭的景象骤然剧变。
氤氲雾气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而真实的场景。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庞,带着塞外特有的沙尘与血腥气。
姜玄发现自己赫然屹立在一座雄伟而残破的边关城墙之上。
身披染血残甲的士兵们,紧握着残破的兵器,倚着布满箭痕垛口,目光死死盯着城外。
城下,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异族大军。
枪戟如林,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军阵森严,杀气凝结成几乎实质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
攻城锤、巢车、投石机等庞然大物,散布在军阵之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城墙之上,砖石斑驳,随处可见干涸发黑的血迹和烈火焚烧过的焦痕,诉说着此前战斗的惨烈。
“大王!”
一名浑身浴血的将领,踉跄着冲到姜玄面前,声音焦急,“蛮族百万大军围城已半月!城内粮草将尽,箭矢不足十轮之数!援军……援军迟迟未至,音讯全无!”
他喘着粗气,眼中布满了血丝,眼底充斥着绝望之色,沙哑着声音道:“蛮族主帅放话,若明日黎明再不献城投降,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几乎是同时,一道清晰无比、冰冷威严如同天道法则般的意念,直接灌入姜玄的脑海之中:
“此城名‘定远’,国门锁钥,身后即腹地沃野,亿万黎民。”
“守,则万民或有一线生机,然将士死伤惨重,城破风险极高,一旦城破,玉石俱焚。”
“弃城后撤,可保部分军民暂存,然国土沦丧,门户大开,后方亿万百姓将直面蛮族兵锋,流离失所,国将不国。”
“汝为人王,当如何抉择?”
姜玄的眉头紧紧锁住,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先前解决天运大帝的残魂,仅仅是为他赢得了踏入此地,接受真正传承考验的资格。
眼前这片混沌,才是皇极陵传承的核心,真正的挑战,此刻才刚刚开始。
而眼下的这个考核……显然不是简单的军事策略问题,而是直指“守护”本质的残酷拷问。
是为一城之民的希望,赌上所有将士的性命和国运?
还是为了更广大的疆域和更多的子民,承受放弃眼前这座孤城所带来的道德煎熬与战略上的巨大创伤?
……
姜玄目光缓缓扫过城下如潮水般涌动的敌军,那冲天的杀气几乎要凝固空气。
随后他又看向城内,透过残破的城垛,能看到蜷缩在断壁残垣间瑟瑟发抖的百姓,那些惶恐、无助的眼神,如同针一般刺痛了他的心。
他并非真正的的“人王”,他只是未央仙朝的国师,是辅佐者,而不是最终的决策者。
但此刻,这皇极陵的幻境,将这至高权柄与如山责任,狠狠压在了他的肩上。
城头的风似乎都因他的沉默而凝固,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中混杂着最后的期盼和盲目的信任。
以及无法掩饰的、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良久,姜玄缓缓抬起了头。
他眼中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决断与坚毅。
他没有直接回答“守”或“撤”,而是沉声开口道:
“第一!”
他看向那名浴血将领,正色道:“立刻组织城内所有青壮,包括衙役、狱卒、驿卒,乃至轻伤尚能行动的兵士,配合工匠、民户,拆毁无用房屋,连夜赶制简易投石机、擂木!”
“同时搜集全城砖石、滚油、金汁……一切可用之物,务必备足!记住,我们没有援军,但我们有这座城,有这堵墙,还有千千万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
“第二!”
他语气不容置疑,“开放府库,将剩余所有粮草统一调配,设立粥棚。粮食优先保证守城将士与老弱妇孺!将妇孺集中到内城相对坚固的建筑内,派可靠兵士维持秩序,加以保护。”
命令条理清晰,带着临危不乱的镇定,让周围惶惑的人心稍稍安定。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三……”
姜玄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那名将领,“挑选军中敢战之士,不,是敢于赴死之士!要最好的身手,最硬的骨头,不怕死的胆魄!人数不必多,三百足矣。今夜子时,开西门,随本王主动出击,目标……焚毁敌军攻城器械营地!”
“大王!不可!”
那将领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敌军势大,营盘连绵数十里!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羊入虎口!您万金之躯,身系全城安危,岂可亲临如此险境?末将愿代您前往!”
姜玄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守,是坐以待毙,士气终将在等待和恐惧中耗尽。”
“唯有主动出击,打乱敌军部署,焚其赖以攻城的器械,我们才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才能提振我军濒临崩溃的士气!”
“本王亲往,是要告诉所有将士,本王与他们同生共死!也要让城下那些蛮族知道,我……天运国门,尚有血性男儿在,非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震惊,恐惧、以及逐渐燃起火焰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
“守护,非是龟缩一隅,等待命运审判!”
“守护,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即便身处绝境,看不见丝毫光亮,亦要为我身后的父母妻儿,为我天运血脉,用我们的血肉,劈开一线生机的担当!”
“今日,我等在此,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家国存续,为血脉传承,搏一个明天!”
他这番话,铿锵有力,瞬间点燃了城头守军眼中几乎熄灭的火焰。
那将领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姜玄决然的眼神,猛地一抱拳,虎目含泪,嘶声吼道:“末将……遵命!愿随大王赴死!”
“愿随大王赴死!”
周围先是零星的响应,随即汇聚成一片低沉却震人心魄的怒吼。
原本颓丧、死寂的气氛为之一扫而空,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战意,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在城头凝聚、升腾。
是夜,月黑风高。
子时一到,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
姜玄换上了一身普通将领的黑色皮甲,手持长剑,身先士卒,率领着三百名抱着必死信念的死士,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又如同投入汪洋的一把尖刀,悍然插入敌营!
幻境中的战斗异常真实惨烈。
呐喊声、兵刃撞击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垂死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姜玄在这幻境之中,根本无法动用神通。
虽然他不擅长个人冲杀,但他将自身对阵法、气机、局势的敏锐洞察力,还是运用到了极致。
他精准地找到了敌军器械营防守相对薄弱的结合部,指挥死士们分成数股,互相掩护,声东击西,将携带的火油疯狂泼洒,引燃火种。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照出姜玄沾满烟尘与血迹的脸庞。
敌营瞬间大乱,喊杀声四起。
不断有死士在乱箭和刀枪下倒下,但更多的人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巨大的攻城器械。
混乱中,姜玄为了掩护一名被围的士卒,肩头被一支冷箭射穿,剧痛钻心。
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反手削断箭杆,继续指挥。
身边的亲兵拼死护在他周围,且战且退……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来临,姜玄和残余的数十名死士,带着满身伤痕和几乎耗尽的体力,被接应的部队回到城中。
出击的三百勇士,回来的不足五十。
回到城头,姜玄几乎站立不稳,肩头的箭伤还在渗血,但他的目光却异常明亮。
城下的敌军营地因为器械被大量焚毁而陷入一片混乱,攻城计划显然被打乱。
而城头上的守军,看着这群浴血归来的勇士,看着虽然身负重伤却依旧挺立的“大王”,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敬。
战意再度燃烧。
虽然局势依旧严峻,但那股弥漫的绝望死气,已被这股悲壮的血性所驱散。
他知道,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简单的“守”或“弃”,而是在绝境中,以超乎常理的主动和牺牲,去争夺那渺茫的“生”机。
去践行对身后万千黎民最直接的“守护”。
这守护,需要洞察时机,需要勇气打破常规,更需要与子民同甘共苦、身先士卒的决心。
此刻,城内那些因敌军攻势暂缓而得以喘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老弱妇孺,便是他交出的,用鲜血与生命书写的答卷。
下一刻。
景象开始模糊、消散……
随后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但少了几分最初的寒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可:“于绝境中觅生机,于死局中燃斗志,身先士卒,心系万民。守护之道,非龟缩避战,非轻言放弃,乃是以智勇为刃,以担当为盾,护佑生民于万一……“
“通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边城血火的场景如潮水般退去,眩晕感再次袭来。
当姜玄重新稳住心神,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恢弘壮丽,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他高坐于金阶之上的龙椅,身上穿着沉甸甸的九龙皇袍,刺绣繁复,华贵无比。
下方,白玉铺就的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身着各式品级的朝服,肃然而立。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满是敬畏之色,以及……几分审视。
这次考核,他成了这庞大帝国的中枢,一言可决亿兆生灵命运的“人王”。
然而。
龙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却如同雪片般揭示着这个煌煌帝国的千疮百孔。
南方八百里加急奏报,连绵暴雨,江河决堤,水患肆虐,千里沃野已成泽国,灾民百万流离失所,瘟疫开始横行。
而地方官员的奏章却还在为赈灾款项的分配互相推诿、攻讦,字里行间透出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迹象。
北方六百里军报,赤地千里,大旱三年,滴雨未落,边军粮饷已拖欠数月,军心浮动,逃兵日增。
更有隐秘渠道的密报显示,某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与境外虎视眈眈的邻国使者往来密切,似有勾结。
朝堂之下,派系林立,党同伐异。
以地域、师门、姻亲关系结成的各种集团,为了争权夺利,在朝议之上互相攻讦。
国库空虚的报表触目惊心,历年赋税收入每况愈下。
根源在于赋税制度混乱不堪,豪门大族、勋贵权臣利用特权兼并土地,隐漏税赋,将负担层层转嫁到底层百姓身上。
底层百姓不堪重负,卖儿鬻女,流民四起,盗匪丛生,社会动荡的火星已在各处隐现……
内忧外患,积弊重重,整个帝国仿佛一个遍布裂痕的巨鼎,下方还燃烧着熊熊烈火,随时可能彻底崩裂,引发滔天灾祸。
这一刻,那道冰冷的意念再度传来:“王朝积弊已深,沉疴痼疾,如病入膏肓之巨人。汝为人王,手握至高权柄,口含天宪,当如何施为,挽天倾,扶危局,续国祚?限时,三年。”
这次考核的压力,远比边城血战更加沉重。
不愧是关乎国运的皇极陵机缘……
这不再是依靠一时血勇就能破局,而是需要长久的智慧、超凡的耐心、果决的魄力以及对人心、对制度、对平衡的深刻理解。
姜玄抚摸着龙椅上冰凉的金龙雕刻,感受着这虚幻“九五之尊”所带来的无边权柄,与同样无边的孤独和沉重。
他没有立刻发号施令,展现所谓的“雷霆手段”,而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思。
他回忆起未央人皇在处理繁重政务时的谨慎与权衡。
更回想起跟随在陈默身边后,所见识到的一种能力……
那并非简单的强权,而是一种海纳百川、秩序井然却又充满活力,让身边的追随者各尽其才、各得其所的宏大格局。
数日的沉默与观察后,一系列经过深思熟虑的政令,开始自帝国中枢发出……
针对南方水患这颗迫在眉睫的毒瘤,姜玄力排众议,甚至顶住了某些勋贵集团的软硬兼施,启用了一位以刚正不阿、能力卓着闻名朝野,但因得罪权贵而被闲置多年的老臣为钦差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同时,派遣太医院精干御医携带大量药材随行救灾。
并严令刑部、督察院组成联合调查组,彻查赈灾款项贪腐案,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他亲自盯着关键案卷的进展,连续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牵扯其中的勋贵和地方大员,人头落地,抄家充公。
一时间朝野震动,贪腐之风为之稍敛。
对于北方旱情与边军不稳,他一方面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中,硬是挤出部分钱粮,火速运往前线,以稳定军心,同时严令督饷官员,若有克扣,立斩不赦。
另一方面,他顶着宗室和勋贵的压力,下令开放部分皇家园林、勋贵猎场,允许灾民在一定规制下垦荒自救,并严厉打击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奸商,平抑物价。
对于那位有通敌嫌疑的封疆大吏,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密令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暗中调查,搜集确凿证据,引而不发,等待最佳时机。
面对盘根错节的朝堂党争,姜玄并未急于粗暴打压某一派系。
他先是借几件涉及民生底线、争议较大的事件,严厉申饬了几个跳得最欢的派系首领,明确表示“国事重于朋党,民生高于私利”。
随后,他着手改革了朝议制度,要求所有奏议必须附上具体可行的实施方案与详实的数据支撑。
空谈大义、互相攻讦而无实策者,轻则罚俸,重则贬谪。
他开始有意识地绕过党派领袖,直接提拔、任用一些务实肯干,较少参与争斗的中下层官员。
将他们安排到关键岗位,逐步稀释一些派系对朝政的影响力。
最根本的赋税与土地问题,他深知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皇朝的统治根基,没有贸然推行激进的改革。
而是先下令重新清丈天下田亩,尤其重点清查那些豪门勋贵、世家大族的田产。
先从几个问题最严重、阻力相对较小的区域开始试点。
同时,召集心腹能臣,开始秘密研究、设计更合理、更公平的税制方案。
并通过各种渠道引导舆论,为未来的改革做准备,耐心等待成熟的时机。
这三年的幻境时光,姜玄几乎废寝忘食,宵衣旰食。
他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烛光常明。
他频繁召见不同品级的臣工,了解地方实情、民间疾苦。
他亲自查看各地舆图、户籍数据、物产报表,力求对皇朝有一个更全面、更清晰的认知。
他不再仅仅是从国师的角度提出建议,而是真正站在了人王的位置上,感受着独揽大权的孤独与高处不胜寒,也体会着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千头万绪与步履维艰。
他有过因信息偏差而决策失误带来的懊悔,也有过政令出不了皇宫,或在执行中变形的愤怒与无奈。
但更多的,是看到水患退去、边关局势稳定、军心重振时的些许欣慰。
幻境中的“臣子”们,从一开始的观望、质疑,甚至暗中抵触,到后来的敬畏、逐渐信服。
他们眼神的变化,印证着姜玄这三年来的努力与付出,并非徒劳。
“明辨积弊,知人善任,宽严相济,立足长远。治国非一日之功,需大毅力、大智慧,更需以民为本之初心!”
“通过!”
冰冷的意念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随后,考验的场景如梦幻泡影般彻底消散,姜玄发现自己悬浮于一片虚无之中。
很快,眼前便出现了极为震撼心灵的景象。
那是两条相互交织、光芒万丈、浩瀚无边的洪流!
一条呈玄黄之色,厚重、磅礴、气势恢宏,如同承载着山河社稷、律法纲常、兵锋国威,似乎代表着“国运”。
但这条玄黄洪流内部,光芒却显得有些凝滞,运转不畅,如同淤塞的江河,光芒时强时弱,闪烁不定,并且隐隐有散乱、分化之象,似乎内部力量并未真正拧成一股。
另一条呈乳白之色,浩瀚无垠,充满了无尽的生机、祈愿、创造力乃至怨气与悲苦,好似是代表着“民运”。
它体量庞大,生机勃勃,但与那玄黄洪流之间的连接,却显得纤细、脆弱。
甚至许多地方出现了明显的断裂与阻塞。
乳白色的气流不时从主体中逸散出去,显得混乱、无助,无法形成有效的力量。
这两条本应相辅相成的洪流,此刻的运转却极不协调。
国运的凝滞与波动,直接影响着民运的稳定与安宁。
而民运的涣散与混乱,又在持续不断地削弱着国运的根基,形成了一种恶性的循环。
那道意念在此刻再一次响起:
“此乃王朝之国运与民运显化。国运如舟,民运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然如今舟体滞重,行将搁浅;水源枯竭,四处漫溢。舟滞水涸,互不为利,国将倾颓。”
“汝为人王,当如何调和二者,梳理脉络,使国运昌隆不息,民运安泰蓬勃,相辅相成,共生共荣,成就生生不息之永恒道基?”
这几乎是皇极陵最本质的一考,关乎国运。
它超越了具体的城池攻防,超越了繁杂的政务处理,直指一个王朝气数兴衰的根本规律。
姜玄屏息凝神,将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这两条浩瀚的洪流之中。
他放开了自己的感知,去细细体会。
他感受到了国运中蕴含的律法威严、秩序框架、武力保障、疆域概念等强大的力量。
也感受到了民运中流淌的耕读传家的渴望、安居乐业的祈愿、创造财富的活力、以及对不公的怨愤与悲鸣。
他回想起自己在未央仙朝作为国师,是如何辅佐人皇,调理阴阳,引导国运滋养万民,稳固江山的画面。
更回想起陈默曾不经意间提及的仙庭核心理念……“仙庭是为庇护诸天万灵,建立有序轮回,使万物各得其所,各尽其才,共生共长。”
忽然间,一道灵光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识海。
他明悟了。
他不再试图去强行“控制”或“引导”这两条浩瀚的洪流,那如同螳臂当车,绝非人力所能及。
他闭上双眼,将自身在这三重幻境中,尤其是在作为“人王”处理国政的三年里,所凝聚、所淬炼出的那一丝代表着“秩序”、“守护”、“公正”、“仁德”的王者意念,轻柔地释放了出去。
他不再是一个强力的操控者,而是化作了一位高明的调琴师,去轻轻拨动那根连接国运与民运的,最根本的“弦”。
他的意念,化作一道道柔和而坚韧、细密如网的金色光丝,如同架设起无形的桥梁,挖掘出疏导的渠道:
一端,轻轻探入那凝滞的玄黄国运之中,如同梳理乱麻,将其中所代表的“律法公正”、“吏治清明”、“兵锋护国”等正面积极的力量,细细地提炼、纯化,然后温和地引导其流向;
另一端,则如同春雨润物,温柔地抚慰着那混乱的民,将其中所代表的“安居乐业”、“耕读传家”、“创造财富”等最本真的祈愿与生机,缓缓地汇聚、疏导,赋予其有序的方向。
他以自身那融合了实践与感悟的“本心”为媒介,让国运的力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压迫与索取,而是真正地、实质性地惠及民运。
让亿万黎民能够切身体会到国家秩序带来的庇护与好处。
同时,也让民运的勃勃生机与无穷创造力,反过来源源不断地滋养、巩固和壮大国运。
他做的,不是掠夺,不是压制,而是“疏通”与“共鸣”。
是让国运之舟,能够顺畅地行驶在民运之水上,舟因水而动,富有活力;水因舟而有序,奔流有方。
二者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形成一种生生不息的循环。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凝滞不畅的玄黄洪流,开始变得活泼起来。
光芒稳定而明亮,内部那些散乱、冲突的气息被逐渐调和,凝聚成一股更加纯粹、更加强大的力量。
开始焕发出真正的威严。
而那原本涣散混乱的民运,也开始变得井然有序。
乳白色的气流不再漫无目的地逸散,而是如同百川归海,开始沿着那些金色的“桥梁”与“渠道”,稳定而欢快地流淌,与玄黄洪流之间的连接变得粗壮牢固。
丝丝缕缕的乳白色生机主动汇入玄黄之中,为其注入无尽的活力与潜力。
国运与民运,第一次如此和谐、如此紧密地交融在一起,运运相生,循环往复。
整个虚无空间都因这种和谐而变得明亮、稳固,充满了一种源自本源,欣欣向荣的希望气息。
“调和鼎鼐,沟通天人。以秩序引国运,以仁心汇民运。使国为民之庇佑,民为国之根基。运运相生,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恭喜你,完美通过。”
这道意念最终消散。
然而下一刻,一股浩瀚如星海、精纯无比、仿佛凝聚了万古王朝精华的国运精粹,以及无数关于江山社稷、万民气运的玄妙心得与感悟,如同醍醐灌顶,汹涌澎湃地涌入姜玄的识海与神魂深处。
磅礴的力量洗涤着他的身心,玄奥的感悟重塑着他的认知。
光芒将他彻底包裹,皇极陵的古老传承,在这一刻,真正地、彻底地认可了他。
……
当一切归于平静,姜玄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深处,仿佛有山河演变、王朝兴替、万民生息的景象一闪而逝。
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睿智与平和。
他感受着体内那与未央国运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磅礴,并且蕴含了一种他所从未体验过的“圆融”与“和谐”意境的力量。
以及脑海中那无比珍贵的治国安邦、调理气运的心得,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容。
“想不到,老夫一生为臣,恪守臣节,辅佐人皇……今日在这皇极陵幻境之中,却彻彻底底、由内而外地做了一回‘人王’,体验了人皇陛下该承担的所有重担,干了人皇陛下该干的所有事情……”
他低声自嘲。
语气中却并无丝毫得意与僭越之念,只有深深的感慨与前所未有的明悟。
这三重考核,与其说是考验,不如说是一次对他毕生所学、所信、所行的彻底梳理、淬炼与升华。
让他跳出了“国师”的视角,真正从“王”的角度,理解了何为江山,何为社稷,何为根本。
……
与此同时,未央皇宫深处。
正在静室中打坐调息,体悟皇道运行的未央人皇,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难以置信。
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与他自身皇道气运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磅礴,并且蕴含了一种他所未能达到的“圆融和谐”意境的国运波动,自极其遥远的葬仙古域方向隐隐传来。
虽然微弱如丝,却直指皇道本源,甚至引动了他自身气运的微微共鸣。
“这是……国师?”
未央人皇喃喃自语,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意味复杂的叹息。
那叹息中带着几分苦涩,几分羡慕,更有几分释然与欣慰,“姜爱卿……你跟在仙帝身边,竟得了这般惊天动地的大机缘……这份对国运民运的感悟与掌控,已隐隐在朕之上了啊……”
“或许,当初朕若也能放下身段,同去那葬仙古域……”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的这位国师,已非昔日之姜玄。
其前程,已非池中之物,甚至可能关系到未央未来的某种契机。
……
皇极陵外。
那半塌的石门再次发出沉重而古老的摩擦声,缓缓向内开启,打破了外面的等待与寂静。
一道身影,从中迈步而出,步履沉稳,踏在地面上,仿佛带着山河的重量。
正是姜玄。
此时的姜玄,外貌并无太大变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国师袍服,纤尘不染。
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脱胎换骨般的改变。
之前的他,是沉稳、睿智、洞察世情,带着辅佐者特有的内敛与谋略气息。
而此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然流露出一种曾经执掌过至高权柄、调理过王朝阴阳、心系过万民福祉的恢弘气度与沉稳担当。
眉宇间少了些许属于谋士的筹算与机锋,多了几分属于王者的沉静、果决与威严。
虽无龙袍加身,亦无冕旒在顶,却自有股令人心折,不敢轻视的“人王”风范。
那是一种源自对“国”与“民”本质深刻理解与践行后,所产生的自信、从容与威严。
“国师!”
大圣眼尖,第一个叫了出来,他火眼金睛上下打量着姜玄,啧啧称奇:“姜玄国师,不错不错!这趟没白跑,身上这股子‘道劲儿,这股子沉淀下来的味道,都快赶上俺老孙的师父偶尔讲道时候的感觉了!”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调侃中带着认可。
柳玄风抱剑而立,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清晰的动容。
他身为剑仙,对气机感应最为敏锐。
他最能感受到姜玄身上那股与天地气运、山河社稷隐隐共鸣、圆融一体的磅礴意念。
这与他追求的极致、纯粹、一往无前的剑道虽是截然不同的路径,却同样走到了某种极高的境界,
他也不禁微微颔首:“姜国师,恭喜大道精进。”
连一向清冷矜持的杨戬,此刻也微微侧目。
额间天眼虽未开启,却能感受到姜玄周身那圆融了不少的道韵,以及那股与仙庭宏大秩序隐隐契合的气息,心中对陛下的识人之能、用人之度更是佩服。
秦雨柔微笑着上前,盈盈一礼:“恭喜国师,得此大机缘,道途更进,可喜可贺。”
龙皇敖方和银鹏也纷纷出言道贺,态度比之前更加敬重。
它们能感受到姜玄身上那股源自文明与秩序的力量,对它们这些古老存在而言,这种力量同样值得敬畏。
面对众人的由衷称赞,姜玄脸上并无半分骄矜之色,反而更加谦逊内敛。
他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袍袖,快步走到一直含笑静立,目光中带着欣慰看着他的陈默面前。
而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竟是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与激动,道:
“陛下!老夫……姜玄,叩谢陛下天恩!”
陈默微微一笑,伸手虚扶:“国师不必行此大礼,机缘巧合,亦是你自身积累深厚,悟性超凡,方能通过考验,得此传承。此乃你应得之造化。”
姜玄却坚持行完了这个大礼,方才站起身。
他目光扫过周围众人,感慨万千,声音沉静而有力:“诸位道友谬赞了,姜玄愧不敢当。今日能有所得,扪心自问,绝非姜玄一人之功。”
他语气变得低沉而真诚,仿佛在众人面前剖析自己过往的内心:
“不瞒诸位,在遇见陛下之前,老夫身为未央国师,虽也自诩忠心为国,鞠躬尽瘁,但私心亦重。
所思所想,多是如何巩固未央江山社稷,如何提升自身在朝中的地位与影响力,于这天地大道、于这‘民’之根本、于这气运共生之理,看得并非如此透彻,行得也并非如此纯粹。”
“是追随在陛下身边后,亲眼见证陛下行事,胸怀之广博,目光之长远,待人之真诚,分配机缘之公允……更亲眼见识了仙庭之恢弘气象,方知何为‘大道为公’,何为‘庇护苍生’,何为‘秩序之本’。”
“今日能在皇极陵中通过那三重严苛考核,并非老夫原本有多高明,实乃是将追随陛下后之所见、所学、所悟,融会贯通,付诸实践,于幻境之中印证本心而已。”
“陛下之道,如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早已深深影响了老夫的道途与心性。”
他再次转向陈默,目光坚定无比,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故,无论老夫将来修为如何精进,身在何方,心中唯有陛下,唯有仙庭。陛下,永远是姜玄效忠的陛下!”
“仙庭,方是姜玄心中大道之所向,亦是吾道最终之归宿!”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毫无做作,听得众人无不动容,对陈默的敬佩之情更增了几分。
陈默看着目光灼灼、气质已然完成惊人蜕变的姜玄,脸上露出了由衷欣慰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姜玄的肩膀,温声道:“好。得国师此言,我心甚慰。前路漫漫,将来一块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