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帐内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观音婢的身体微微一颤,擦拭汗珠的动作停顿,眼中闪过清晰的惧色。
尉迟恭猛地抬头,跪姿未变,但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左手按着刀鞘,右手本能地按住了横刀刀柄。
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混杂着警惕、敌意与一丝屈辱的怒火。
显然,他对这脚步声的主人并不陌生,且绝无好感。
李世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睁开眼。
他在听。
这脚步声,这甲叶声……
一种遥远而深刻的记忆,带着太原盆地凛冽的风沙和兵戈交击的锐响,正在被唤醒。
脚步声,在帐外停住。
短暂的寂静。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穿透厚重的毡帐布料,清晰无误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李将军,醒了?”
这声音……平淡而冰冷。
没有一丝情感的涟漪,也似乎不带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金属震颤的质感。
仿佛这声音不是通过喉咙声带发出,而是两块冰冷的精铁在极近的距离内缓缓摩擦所产生的、令人牙酸的共鸣。
它真的没有任何问候的暖意,也没有探询的好奇,只是一种纯粹的、基于观察的陈述,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评估意味。
李世民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的悲痛与迷茫,在瞬间被激活,一种利如刀锋的寒光闪烁起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向帐帘的方向。
“请!”
毡帘,被一只戴着黑色金属护手的手掀开。
那护手造型,简洁而狰狞,指关节处有浑圆结实的凸起。
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步入。
当此人完全进入帐内 站直身体时,帐内昏黄跳动的油灯光芒都似乎暗淡了几分,就连温度也开始骤降。
他身上,披挂着一套通体漆黑、幽暗无光的鳞甲。
甲片,并非中原常见的札甲或明光铠式样,而是细密如鱼鳞,层层叠压。
每一片,都经过哑光处理,绝不反光,只在油灯映照下流转着吞噬光线的、深渊般的暗泽。
在肩、肘、心口等关键部位,鳞甲加厚,并铸有狰狞的、如同异兽獠牙或骨骼般的抽象凸起加固结构,充满了非人的、纯粹为杀戮而设计的美学。
脸上,覆盖着半张青铜铸造的面具。
面具造型,是一只咆哮的狰兽,獠牙外露,眼窝空洞,仅在下颌处留出呼吸与说话的空隙。
面具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岁月侵蚀或战斗留下的划痕,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历史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那柄弯刀。
刀鞘是某种深色、纹理粗糙的皮革,上面以黯淡的金银丝线镶嵌出繁复诡异、绝非中原文明风格的纹路。
那纹路,极像是纠缠的毒蛇藤蔓,又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诅咒符文,看久了让人心生烦恶与寒意。
刀柄,包裹着黑色的、吸光的某种织物,尾端镶嵌着一颗没有任何光泽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石头。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身形并不特别粗壮,比尉迟恭要精瘦不少。
但当他站定的那一刻,整个毡帐的空间,都仿佛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场”所凝固、冻结、控制。
李二和尉迟恭都明白,那是一种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中浸泡出来、早已将生死与情感彻底剥离后的、纯粹的凛冽杀气。
更深处,就是一个人杀人到一定程度,慢慢积累养成的一种对生命极端的漠视。
不仅仅是敌人的生命,还包括自身的生命。
现在的这个人,活脱脱一块被亿万载冰川打磨过的黑色玄武岩,又是一具被赋予了行动能力的、来自上古战场的杀戮俑像。
二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弩箭,死死盯在那张狰兽面具上。
他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变得悠长而冰冷。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太原盆地!
连天的烽火!
入侵者与保卫者!
失败者与胜利者!
反王联军与隋军残余的恶战!
众王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混战!
……
记忆最深刻处,便是他亲率初创的玄甲军,设计抵抗进入太原盆地的反王李密大军时,突然遭遇的一支黑色骑兵!
就是这支骑兵!
就是这个装束!
这个面具!
当时他们打着的旗号是……李魏公李密麾下,“黑骑”!
那几场战斗……玄甲军吃了大亏。
对方指挥老道惊奇,骑术精湛娴熟,装备精良远胜当时草创的玄甲军,更可怕的是那种沉默如铁、令行禁止、配合默契到宛如一体的战术风格。
他们不呐喊,不咆哮,只有冲锋时马蹄叩击大地的闷雷,以及长槊、马刀、弓弩掠过空气的凄啸。
玄甲军的冲锋,一次次都被他们以更灵活诡谲的阵型化解、切割、反冲……
那是李世民早期军事生涯中,极为少有的、罕见的,在正面骑兵对决中处于下风并失败的经历。
他记住了那面黑色的旗帜。
更记住了那个,始终冲在最前、如同黑色死神般收割生命的戴面具的指挥官。
殇!
后来,反王联盟共入长安,表面称兄道弟,暗地里波涛汹涌。
在各种宴席、会议、乃至因争夺地盘物资而起的冲突边缘,他也曾数次与这个“殇”打过照面。
此人永远沉默寡言,深居简出,但其麾下“黑骑”的强悍战力,却是长安各方势力都忌惮三分的存在。
李密,对其极为倚重。
直到因为粮绝,众王推出吃人肉的所谓“米肉”期货……殇和“黑骑”一夜间消失无踪。
那时候,回荡在有心人心目中的,是对这个人、这支力量,不舍、遗憾、迂腐、傲慢……等等的复杂情绪。
但谁也没想到,原本认为会在强大的杨子灿刀锋之下灰飞烟灭的殇,在一切都玩完了之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
李二突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狂笑,涕泪交流的那种。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杨子灿的恐怖和强大。
天下人,都被他玩了!
就连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在杨子灿的手中!
其他呢?
什么李魏公麾下大将!
什么神秘莫测的黑骑统帅!
这“殇”,彻头彻尾,就是杨子灿早在乱世初起之时,就已经精心打造完成,并深深埋下的一把斩世暗刀!
一把,早就深深插入反王联盟内部,既能轻易攫取情报,甚至制定战策;又能不断消耗对手,在关键时刻能扭转乾坤的暗刀!
魏王李密,恐怕到死都不明白一些事情。
殇骑,为何如此常胜如此强大?
既然如此,又为何甘为人下、受其驱策?
得力大将、二把手殇,为何有时候积极献策,却有时候冷眼旁观?
为何紧随自己转战南北,却在进入长安后不辞而别?
为何眼看一朝看遍帝都花,却落得身死名灭真干净?!
到底,谁操控了他李密的人生?!
反观他李二自己,从众反王被杨子灿东堵西截、南荡北……进入太原盆地与李唐争夺地盘的资源开始,自己就在太原盆地的对抗争夺中屡屡吃亏、屡屡损兵的将……
如此种种,岂不也全是是间接直接地拜这位“幕后黑手”所赐?!
甚至,长安围城后,突然加剧城市快速崩溃的粮仓空、袭击、谣言、突厥北归、米肉期货……这些事件背后是否也有这只“黑手”的影子?!
对了,突厥人北归,咦?
怪不得,怪不得啊……他竟然将当初自己、妹子、刘文静担任李唐特使,与突厥人谈判、签约、盟誓等等细节,知道得那么清楚?!
啊,杨子灿,古思恩,三大罗,刀疤脸……狗屁,狗屁!
一个个看似不同的脸孔,闪电般滑过李二的脑海……
太恐怖了……他,他……难道都是他!!!
为什么?
一股混杂着多种情绪的情绪,瞬间席卷了李世民的全部身心。
处处被算计、处处受伤害,处处斗不过的滔天愤怒,被彻底愚弄、被随意利用、被刻意照顾的耻辱,以及杨子灿显示出的强大无匹、无处不在、运筹千里的操控力恐惧……
“是……你……你……”
李二,一时就像被冻僵了,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
好久,李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儿:
“殇!”
三
对于殇的傲慢和冷酷,再加上李二和观音婢的表现,尉迟恭被彻底激怒了。
主辱,臣死!
如同被激怒的伏地雄狮,敬德猛地从地上弹起。
腾空之间,“锵啷”一声横刀出鞘。
寒光,闪亮了他那条刀疤,也照亮了他那张黑紫狰狞的脸。
“是你,你这个藏头露尾的鼠辈!”
充满敌意和杀气的刀锋,狠狠刺向殇。
低吼之声,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旧恨。
显然,尉迟恭对殇的敌意,不仅源于此刻的立场,更源于当年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实实在在的交锋与伤害。
呵呵,也算不打不相识、还曾同殿为臣的故人啦!
观音婢,惊吓得脸色愈发苍白,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李二的臂膀,身体微微颤抖。
面对这主仆三人的热烈反应,殇的反应却平静而诡异。
他那双唯一裸露在面具外的眼睛,细黑幽深,瞳孔深邃。
只听“叮”的一声。
殇的手中,多出一支精巧的铁骨朵,好巧不巧地砸在尉迟恭的刀尖之上。
没有火星,但是横刀竟然被荡丢了势头,刺向地面。
然后,写意地轻抬战靴,一脚就将横刀头部踩在地上。
殇只是用在尉迟恭的横刀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看的不是一把能夺人性命的利器,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随意物件。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尉迟恭,落在了李二有点变形、有点傻呆呆的脸上。
四目相对。
观音婢和尉迟恭,试图从面具窟窿中的那双眼眸中读出些什么。
得意?
嘲弄?
怜悯?
杀意?
或是其他什么……?
但很遗憾的是,他们什么也没读到。
那双眼眸,平静得就像死人,就像两口千年寒潭。
深不见底,不起微澜。
四
“看来,将军还识得。”
殇开口。
依旧是那平淡无波、带着质感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也好,省了口舌。”
“记得?……当然,当然记得!”
“哈-哈-哈-哈!”
李世民怒极反笑,笑声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苦涩。
“李某如何能不记得?殇将军……?”
“不,不不不,这如何能与您的真实身份相配?”
“如今,该称您为——大隋魏王、太师、杨子灿杨大帅麾下走狗?小儿?脏手?”
“哈-哈-哈-哈!”
“当年阵战之地,承蒙您‘关照’,李某麾下儿郎的血,万千豪雄的血,喝着可曾温热?!”
极尽嘲讽,极尽羞辱,也极尽愤怒!
他刻意点破殇的真实身份,是要将这层掩护在其身上的遮羞布彻底撕开,更是把双方摆在最赤裸的对立位置之上。
尉迟恭,怒火更盛,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抽刀。
似乎下一刻,就要同归于尽。
“去!”
谁想殇突然松劲,尉迟恭的暴力叠加,让自己突然失力,猛然间向后翻滚而去。
还好,连续三滚,便用力在地上一拍,便一个鹞子翻身,横刀在握,又扑身搏命的架势。
“停!”
殇暴喝一声,铁骨朵指向尉迟恭,几欲飞出。
还好,尉迟恭只是想护在两位主子身前,到那儿就保持攻击姿势,却没有再前进一步。
但是,瞬间爆发的凌冽杀气,也让绝世猛将尉迟恭心中暗自惊心。
这殇的武力值,真的是深不见底啊,如果有一天二人真的对决,必须得一击致命,否则旧产过多,绝对凶多吉少。
对于李世民点破身份,殇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那黑油油的眼眸,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李二。
仿佛对方方才激烈的言辞,只是微风拂过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