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日,又到了一处州城。仍是进城歇息,待深夜出城,继续前行。如此这般来回了十数次,便离着独立山与另一仙山的交界之地愈发地近了。然这相邻之山并非此行终点,须向其借道,过经此山,方能抵达目的之地。
到了界边,传令队伍停下整备。而后,戌甲远远见到几位仙人聚到一块界碑旁。过不多时,邻山界内飞来几位仙人,身上穿着亦是便装样式,只是稍有别于独立山。邻山几位仙人亦聚到界碑旁,与独立山几位仙人拢在一起谈了一会儿。之后,邻山仙人悄然离开,大小队的各指挥使则被唤了过去。
戌甲原地盘腿坐着,瞟了瞟聚拢在一起的仙人及弟子们,又望向邻山界内的风景。过不多时,邬忧快步走了回来,将小队众人聚起,说道:“方才领了命,稍事休息之后,迅速进入邻山,后队紧跟前队,快速行进。仍着便装,不可擅自脱换。”
邬忧顿了顿,有意与戌甲对视了一眼,接着说道:“我等肩负警戒后卫之责,须时时兼顾侧、后。按先前所拟阵型行进,我来断后。”
又朝戌甲说道:“你走外面,多照看点侧方。”
听邬忧这般安排,队中其余弟子皆看向戌甲。戌甲倒是不甚在意,微微点头道:“知道了。”
半盏茶工夫过去,传令开拔。邬忧小队与另一小队并排拖在最后,紧跟着前队跨过山界,悄然快步前行。先是经小路直插附近一条大道,在大道是稳当走了大半天。至黄昏之时,进了附近一处小城,却不再寻酒店住下,只教众人沿城中街道缓步前行。似是摆出架势,有意让城中人群看见。待夜色降临,众人亦自另一城门拐出城去。行至离小城稍远处,忽然传令快步疾行,只片刻工夫,便已望不见小城。而后,朝一侧方向拐入小路,疾行小半炷香工夫,忽地又传令掉头朝独立山方向插入一片密林之中。在林中行进了个把时辰,又朝另一方向拐去。如此这般,在林中七拐八拐了一宿,至天明之时,队伍仍在林中,且又传令下来,原地歇息。
邬忧安排好小队众人之后,走到戌甲身旁坐下,抬臂碰了碰,小声问道:“折腾了这一夜,觉着如何?”
戌甲朝不远处瞟了一眼,答道:“累倒是不累。如我这般体学出身的弟子,只要平日里未曾太过荒废,该是都不会觉着太过疲惫。”
说完,戌甲伸手朝一旁不远处的小队弟子们指了指,继续说道:“你看,那几位体学的师弟就难寻疲态。只是,剩下的师弟们就可看出有些喘息了。”
而后,又看向邬忧,笑道:“倒是你,半点大气不喘,真个教我刮目相看了。看来是在伤府这些年月里没少下功夫。”
邬忧亦笑道:“没些个本事傍身,也不会派给我指挥使这个差事。”
伸手弹了弹裤脚上的泥土,邬忧继续说道:“可也就这点本事了,再多折腾几个时辰,我便顶不住了。”
沉默了片刻,戌甲轻声问道:“在林子里拐来拐去,真个能藏得住行踪?”
邬忧扫视了一圈周围,低下头去答道:“倘只一支护送队伍,那定然是易被盯住。可这趟差是分了好几支队伍先后离山,且离山之后,行进路线各有不同。若是潜藏之敌较少,那各队动静便可分走其注意,互相扯出空档来。然敌若多,那就……。”
戌甲接过话来,说道:“敌若多,那就是猴戏巡演,自欺欺人。分队护送之举,敌若有心,不难探知到。真要出手监视,所派出敌之数目定然只多不少。更兼我等身着便装,若果真要趁此机会下一把杀手,数目还会更多上许多。”
邬忧掏出一小瓶灵香,塞进戌甲手里,说道:“那你便更须打起精神头来了。”
戌甲摊开手掌,看了看掌中的小瓷瓶。又端起来,拔开瓶盖,凑近了闻了闻。顿觉神明气顺,浑身振奋。戌甲仰头长吸一口气,小心塞上瓶盖,将小瓷瓶揣入怀中,朝邬忧笑问道:“是好货,哪来的?”
邬忧笑道:“伤府领的,每人两瓶。我担了指挥使的差,便多给了一瓶。”
戌甲佯叹一声,说道:“还是伤府知道心疼人,惊府那边连一撮药渣都没给。”
邬忧拍了拍裤腿,说道:“伤府好赖是真有见血拼命的活儿,平日里可不似惊府那般安逸。再说了,原本惊府就不把这趟当成是拼命的差。”
戌甲一时想不透,问道:“这当不当成拼命的差是如何说法?”
邬忧却反问道:“我问你,你须老实答话。若非被我拉入这只小队,却被分去别的小队,一遇危难,你愿涉几分险?留几分力?”
戌甲顺着问话想了片刻,诧异道:“合该真就是如你所想的那般。来之前未曾多想,如今再回思一番,惊府那边确是仅按着盯梢眼线来布置出这趟差的弟子们,再无其他吩咐。这趟差眼见着遭劫风险不定,惊府却为何半嘴不提配合襄助之事?”
邬忧掏出另一瓶灵香,拔塞吸了吸,昂首闭目了好一会儿。才塞好香瓶,缓缓揣入怀中,整了整衣衫,缓缓说道:“方才所问,我无法答你。因我也看不透,想不明,更不知其内情为何。然愈想便愈是心中忐忑,思绪不宁。”
戌甲自是也想不透彻,只得说道:“既然不知内情,想便是乱猜。眼下才刚离山不久,看亦看不出名堂来。只道是山上为这趟差本就乱着,各府各署俱有自己的心思罢了。”
话到此处,戌甲心中念头忽地一闪而过,顺着下去细细思索了片刻,又说道:“按说这惊府从来不是个推功让誉的圣贤地方,若是真觉着这趟差大有把握,便不该这般舍不得出力。且方才我一念闪过,刚刚想起一事。”
邬忧忙问道:“想起何事?”
戌甲凑近了些,轻声答道:“惊府这趟派出的弟子之中,要么已久经山中岁月,要么如我这般亲历过灵封谷的厮杀。据我这一两日观察来看,其本事手段至少强过半数其余弟子。若有意留力的话,果真途中遇险,活命的机会该是要大上不少。”
邬忧听了,先是点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问道:“若如你所说,那惊府又为何不与你等惊府弟子一些救命防身之物?”
戌甲摇了摇头,答道:“估摸着这样,给不给救命防身之物乃是个态度。上面的仙人们看了,便知惊府不情不愿,仅虚应故事罢了,到时推责脱罪也好有个说头。府内被派了差的弟子们于途中一经比较,则早晚会自行明了惊府心思,当会按其不言之意而行事。”
邬忧跟着又问道:“若是这趟差终究未如惊府所料,彼时其又当如何自处?”
戌甲轻哼一声,答道:“但有态度就好,到时自有其立足之地。我山外去得少,故不好妄言别处仙山如何。可独立山中几时不是先看态度,再论对错?态度正了,有错也能容,大错当小错,小错无非下不为例了事。态度不正,对中能挑错,一错接一错,事错人更错。”
又接着莫名笑道:“凭前时浮空山之经历,加之别处听闻的那些新闻旧事,我敢料定浮空山上亦是这般行事。”
不想邬忧也笑道:“不必你来料定,就是这般行事,且还甚于独立山。山外我去得比你多,新闻旧事更是听到不少,大约这世间的一众仙山皆是如此。”
戌甲一听这话,又问道:“那这趟要前往的那座仙山,你可曾去过?可有几分了解么?”
邬忧双拳轻捶着大腿,仰面思索了片刻,答道:“若行前告知的山名并非幌子,我倒还真去过那座仙山。”
戌甲忙问道:“那仙山上下是何状况?”
邬忧缓缓答道:“山比独立山矮上不少,山脚下的地盘也远不如独立山那般大。山中仙门人数不少,然登仙之人却不多。据说首领大仙乃是门中唯一修为踏入七层之人。此仙门往日与十星派纠葛颇深,曾几疏几密,眼下两山之间倒是关系不错。”
戌甲插话道:“那差这许多人,费这多般麻烦送过去一趟倒也说的通。”
邬忧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仙门虽不甚强盛,然门中的几位领事上仙却心气不低。曾先后有两三座大山遣人交往,欲令其屈从听命于己,皆遭其拒。几欲出手用强,又恐惊到了一旁不远的独立山,横生出事端,更兼探不出其所布守山之阵的底细,几番盘算过后,终是罢了。”
听完这番话,戌甲思忖了好一会儿,忽地问道:“依着你方才所说,只要到了那仙山的地界,便大致能保得平安,是么?”
邬忧却答道:“说是这么说,可正因如此,这一路上便更是凶险了。因若有敌,则彼只能于途中动手。”
戌甲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既去过那仙山,想来是走过通道的,可说我听听么?虽是行前已记下通道图,然仅凭一图难究详情,无从准备周全。”
邬忧忆了一会儿,答道:“往日去那仙山之时,并非师兄走这回的通道。不过,与通道图作比,倒有三分形似。想来是因其屡受威胁,时时提防山外,因之留出的出入通道长且窄,大面儿上看中低而侧高,最忌首尾遭劫。只看通道图的话,心中不定能估得准,要进去之后才好据实谋算。”
戌甲双臂往身后一撑,仰面说道:“经你这么一说,又令我想起当年灵封谷内的种种险境,真个是不愿再经历一遍。”
邬忧轻轻一推戌甲,打趣道:“现在想躲也晚了,谁个教你还在山上之时不多下些功夫去打点一二。”
戌甲瞥了一眼邬忧,却问道:“我是想过,可找哪个去下这功夫?倒是你,灵封谷那次为博个进身的机会,大师伯舍你去拼命一次也就罢了。到如今你也算得了个好去处,怎地这一次却还不出面为你疏通打点,好教你避开这趟险差。凭大师伯的见识定然看得出这趟差的好歹,也有的是手段摘你出来。”
邬忧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师傅早先就问过我,我没答应。过后,他又劝了两次,我仍是坚持,他便不再劝了,亦不曾逼我。”
戌甲听了,顿时心觉可惜,正要开口唠叨几句。看见邬忧那般垂首模样,又把口中话语咽了回去,只说道:“你既有此志向,我也不多说话了。只望着这一次还能如当年灵封谷一样,能互相护着,活着回山。”
说了好半天话,仍不见开拔动静,正觉着奇怪。忽地传令来,言继续原地修整,至夜深再行。邬忧起身去安排小队修整,待返回之时,特意抬手朝几处稍远地方指了指,与戌甲说道:“看,队伍里的好些仙人正在四处布设阵法,将众人围在阵中。”
戌甲于阵学涉猎不深,看了一会儿,看不明白,便问道:“我眼拙,看不出此是何阵,你看得出么?”
邬忧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答道:“看方位及布阵所用之物,与伤府中常用的小隐之阵颇为相仿,然其阵面却要大上好多。且方才我有意走至近处瞧了几眼,见到仙人布阵掐诀比之小隐之阵亦是繁琐不少。”
说到此处,邬忧忽地教戌甲试着运转周身灵气。戌甲虽不解其意,倒也照做了。一运起灵气,便觉灵气于经脉之中流转微有滞涩之感,再试着于指尖外放灵气,却似被包住了一般,忈地外放不出,尽数聚在指尖。戌甲小心回散掉灵气,再告知邬忧是如何状况。
听完戌甲所讲,邬忧一捏拳,说道:“与我心中猜测差不多。方才提到的小隐之阵,有平复阵中之人周身灵气波动之用,再配以阵中之人收敛住自身灵气,便可令阵内灵气与周围草木相似,借此误导远处查探灵气之人。而眼下我等身处之阵教之小隐之阵还要强横几分,直接便压住灵气,修为不够者怕是难以冲开。戌甲,你可暗暗试着冲两次看看。”
戌甲便坐定,缓缓运转灵气,心中默念口诀,将些许灵气聚起,小心地冲击指尖。一连试了几次,且一次比一次使得力大,直弄的几根指头隐隐有些胀痛了,这才稍稍外放出些微灵气。而转念之间,戌甲刚想着告知邬忧,身上稍一松劲儿,便再外放不出灵气了。
平复灵气流转之后,戌甲将方才周身感觉详细说与邬忧。听过之后,邬忧捏了捏手掌,面色有一瞬阴晴不定。戌甲看在眼里,便小声问道:“有何不妥么?”
邬忧沉默片刻,才小声回道:“此阵确是与小隐之阵有相通之处,然并非与之为同类阵术。”
戌甲奇怪道:“似又不似,那其为何类?”
邬忧解释道:“你看,那小隐之阵仅起平复之用,能否起效尚须阵中之人配合,而眼前之阵却是不问愿否,强自闭塞阵中之人的灵气。故而,小隐之阵乃是人人自愿参与,而身处眼前之阵却似为人所迫。我曾在伤府内见识过此类阵术,皆言仅作困叛、囚俘之用。”
戌甲握拳轻敲着身旁石块,说道:“阵中之人灵气难以外放,则诸般术法、灵器等手段皆难施展,于阵外之人看来,与手无寸铁无异。如此阵法,确是合于囚困之用。怎料今日却用在了山中弟子身上。”
说着,戌甲贴腰抬臂,伸指引导邬忧朝稍远几处地方看去,并小声说道:“方才你所说的布阵仙人们,已然悄么地退到了阵外。”
邬忧又怎会没察觉到,却也只能抱怨道:“用上这般手段,这是将一班弟子们视作什么了?”
戌甲低头啐了一口,拧着眉头,说道:“眼下该仅是图个安稳与省心。山上的仙人多是个什么德行你也清楚,对益于修为的才愿劳心费力,其余担子能推便推,能卸便卸。实在推卸不掉,便只求个不出岔子,担了担子不担责。至于下面的如何辛苦难为,自是从来不理,真遇上急难险重,连其安危都不管不顾。下面的不情愿,那张口便是言出法随,人若不随法,那便罚随人,看汝随是不随?”
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戌甲莫名笑了笑,拍着邬忧肩膀,说道:“好赖眼下只用了这拘人的阵法,真要哪天视我等为家患了,还不知会用上何等厉害的阵法。想一想,倒是颇有些期待。”
邬忧一时语塞,只得捶了戌甲一下,也笑道:“你上山这些年,修仙的悟性不见涨,这张嘴倒是开窍了不少。”
说了这许久的话,终究是没得说了。眼见着离夜深还有好几个时辰,邬忧正要打坐调息,一来累积点滴修为,二来亦算是打发空闲。却被戌甲止住,只教其寻个舒服点的空地睡上一觉。
情知邬忧必有疑惑,戌甲说道:“身子是本,损本亦损修为,后天的修为补不全先天的身子。老早前师傅教的,我一直照做。折腾了一昼夜,身子已然疲惫,该歇一歇了。师傅曾说过,急砌修为而致梁骨于不顾,日久必骨朽而修为尽塌,前功尽毁矣!”
邬忧听了,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方才这话,我师傅也曾说过。只是,眼见着学堂的师兄弟们也好,伤府的众弟子也罢,皆无人在意。我又不愿显得特立独行,便一直没照着做。且时日久了,我亦不在乎了。”
戌甲抬手朝小队其余弟子虚指了指,说道:“你看,那几位体学出身的师弟,或是打坐调息,或是打拳练腿。练体的都这般不在乎,何况你这练术的?只是,对那几位师弟我不好开口,对你却要劝上一劝。”
邬忧抬眼环视了一圈,又问道:“周围不见有人闲着,当真睡得下么?”
戌甲笑道:“有利则往,有益则从,管他人眼色作甚?我且来给你打个样儿。”
说完,便起身寻了附近一处干净无人地方,自顾自地躺下。邬忧走到一旁,略有踌躇之后,也跟着躺在一旁。戌甲侧过脸去,朝邬忧说道:“这睡功我已练得精熟,一有动静必醒。临到半夜要开拔了,我自会叫你,尽可放心睡去。”
邬忧笑了笑,仰面躺着,两眼闭了闭,又睁开来。如此这般来回几次,终于缓缓闭上,再未睁开。呼吸渐平,微鼾渐起。此时,周围果然有目光投来。戌甲抬手一摆,像是要把目光挥走一般。跟着,也闭眼睡去了。
几个时辰之后,夜已渐深,戌甲醒来已有半个多时辰。察觉有动静,又听了听,看了看,才伸手推醒邬忧,说道:“有动静了。”
邬忧缓缓睁开朦胧睡眼,忽地一激之下猛然坐起,问道:“可是要开拔了么?”
戌甲伸手轻按住邬忧肩膀,说道:“莫慌,莫急!才刚有些动静。”
邬忧连忙伸指按压了几处穴位,醒了醒神,起身领着戌甲找到小队其余弟子。拢在一处查找疏漏,并原地候着。稍过了一阵子,果然来人传令开拔,各小队按之前位次,且仍就严令不许引出半点灯火,只各凭目力、术法或灵器摸黑行进。邬忧低语一声,小队其余弟子跟着单手掐诀,再并起双指朝眉下横着一抹,这便能看清前路。至于戌甲,邬忧知其自有手段,也不多问。待一众人各自准备妥当,便由邬忧领着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