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猛地一跳,手指比大脑反应更快地点开了最上面那条权威新闻社的报道链接。
一行行加粗的关键字如同重锤砸进她的视线:“为贯彻国家能源安全新战略,推动绿色低碳转型,经……经xx批准,决定设立海都新能源产业试点区……重点发展……”
“试点区核心区域划定……涵盖原海都港大宗散货作业区及东港海域滩涂……”
李园园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锁定了报道配图上那张清晰醒目的“海都新能源产业试点区核心功能区规划示意图”。
那个用醒目的深红色块标注出的位置,严丝合缝地覆盖了……她从小玩到大、老爸工作了一辈子的那片滩涂!那片海星公司拥有十五年使用权的近千亩海域和岸线区域!
电脑屏幕上,她正在修改的设计稿瞬间模糊了,脑海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她猛地抓起手机,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稳,慌乱拨通了老爸李国柱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通,听筒里传来老爸熟悉的大嗓门,背景音还夹杂着厂区机器的轰鸣和工友的说笑:“闺女?咋啦?我这儿正忙着呢……”
李园园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颤抖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爸……别忙了……快……快看手机新闻……养殖场……还有咱们家那边……它……它要被国家征收了!”
电话那头,李国柱粗豪的声音戛然而止。
……
下午。
海星公司那间刚粉刷过墙壁、还散发着淡淡石灰味的会议室里,此刻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雷然被几十号员工堵在了门口,为了避免场面混乱,他把众人召集在这里。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老张头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推抬着眼镜,小王脸色煞白,紧张地摸了摸自己那枚戴了多年、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结婚戒指,老方紧抿着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吞咽着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轰——!”一声闷响,某个年轻员工失手将手机掉在了桌上。
屏幕上的新闻页面——那张醒目的红框规划图,正刺眼地亮着。
死寂被打破。
一个头发花白,家境非常糟糕的老技术工,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雷经理,这……这红框……盖得严严实实……公司……公司这片海,还有岸上的场子……全在里面啊!没了这片海,养殖场不就……没了?”
他不敢说出“倒闭”两个字,但所有人都懂——他们的工作,赖以糊口的生计,悬了!
如果是一个月前,大家看着日益衰败的公司,猜到它可能会破产倒闭,在有心理建设的情况下,那还会相对好受些。
偏偏是在这日益变好的一个月……
大家拿到手里的福利是实打实的!
对未来的渴望也是非常向往的!
这时骤然说出公司要没了,谁心里能接受呢?
掉手机的那个年轻技术员猛地抬起头,他和李园园一样,都是刚通过招聘转正的员工,阎总给的福利待遇相当好,不比帝都魔都的差,能留在这里发展,他连后面五六年的规划都做好了。
谁知道,才一个月,幸福来得这么短暂?!
“这件事还有更改的可能性么?”
“国家都发文了,拿什么改?”
“公司没了这片海,还养什么鱼?!养殖场开不了,我们……我们以后吃什么?!”
“辛苦熬了一个月,公司刚活过来,眼看又要完了!”
李国柱想了想:“国家征收是有补偿的吧,肯定不会亏待阎总,她人那么好,不会放任我们几百号员工不管的——我相信,跟着阎总,大家肯定会有一口饭吃的。”
一个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手机屏幕、反复放大规划图细节的员工王大满,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
他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李国柱。
“呵!吃什么?喝西北风呗!不过——咱们李叔家倒是有福了!”他语速极快,带着浓浓的讽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喏!看清楚没?就这片!标着‘安置区一期规划’的小红块!正好把老李家那栋老房子圈得严严实实!”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好家伙!李叔!你家那片老房子,可是扎扎实实卧在黄金窝里了!拆迁!天价补偿!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恭喜啊李叔,您老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以后闺女再也不用操心您二老,该是您操心要怎么把钱花出去了!”
这如同惊雷般的话语瞬间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大家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李国柱脸上一红,他本来想低调的,现在被同事说开,反倒生出一股无措和愧疚感。
“真的假的?!”旁边有同样住那片的工友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声音又猛地压低,眼神里爆发出巨大的惊愕和狂喜。
然而,这个喜讯,对绝大多数非拆迁户员工来说,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老李他们命好!房子被占了,能拿钱!那是他们祖上积德!可我们呢?!我们这些人,家不在那红框里!房子没得拆!公司没了这片海,饭碗也砸了!补偿?那是人家有房的!我们这些打工的,除了失业,还有什么?!阎总是救了我们一次,可这……这转眼就要把我们一脚踢开了吗?!”
“没错!”立刻有人红着眼睛高声应和,“辛苦拼命干了一个月,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人家躺着拿钱,我们卷铺盖滚蛋!这算什么道理?!”
巨大的希望之后是更深的、带着强烈不公感的落差。
这份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在非拆迁户员工中疯狂蔓延。
他们为公司的重生燃烧了自己,如今却面临失业,而朝夕相处的同事可能因为拆迁一夜暴富,这种残酷的对比几乎让人窒息。
“话不能这么说!”一位家在规划区内的中年女工试图辩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心虚和慌乱,“拆迁是拆迁的事,公司……公司说不定还有别的安排?…”她的声音在众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逼视下越来越小。她知道自己家即将迎来命运的转折,但看着那些同样辛苦却可能一无所有的同事,强烈的愧疚让她几乎抬不起头。
“别的安排?!”王大满的妒火熊熊燃烧,“还能有什么安排?!图上写得清清楚楚!这里是新能源工程主厂区!!国家重点项目!不是原来的养殖场了!阎总再厉害,能让国家收回决定么?还是她手眼通天,把我们这几百号只会养鱼的人,全部塞进国家大厂当工人?!做梦!”
“好了!都给我闭嘴!”雷然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强行压制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盆冷水试图浇灭失控的火焰。
他的内心同样如惊涛骇浪。规划之快、规模之大远超预期。他完全理解拆迁户压在心底的狂喜,更深知非拆迁户此刻的绝望和愤怒。
“事情刚公布!具体细则、补偿方案、人员安置、公司后续发展,都还是未知数!阎总还没发话,你们在这里吵翻天、互相指责有什么用?!”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刀,扫过一张张或狂喜压抑、或绝望扭曲、或茫然无措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局面:“我们是一起从破产边缘爬出来的人!阎总给了我们新生!现在情况有变,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冷静!等公司!等阎总的通知!我相信阎总……”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她一定有她的考虑和安排!绝不会坐视大家不管!”
然而,“相信”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空洞。
会议室里的气氛并未因雷然的呵斥而真正缓和,十分残酷的前途,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瞬间撕裂了这一个月来刚刚艰难凝聚起来的团队温情。
一种压抑的、带着猜忌和焦躁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比之前的死寂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雷然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阎总”。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那部小小的手机上。
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那突兀的铃声,在充满复杂情绪的会议室里持续地响着,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利刃,也像投向未知深渊的石子。
是深渊的回响,还是救赎的先声?无人知晓。
雷然接通了电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阎总。”
“雷经理。”阎月清的声音清晰、冷静,没有丝毫波澜,像一针强心剂,“新闻看到了?”
“是!刚看到,大家……都有些担心。”雷然环视一圈,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手机,连之前狂喜压抑的人也屏住了呼吸。
“不必惊慌。”阎月清的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笃定,“海星公司不会消失,大家的工作也不会丢。我会给大家新的安排,所有人都有出路。”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却精准地砸在了众人最恐惧的点上——工作!
雷然心头一块巨石落地,连忙应声:“是!阎总!我明白!我一定安抚好大家!您放心!”
等挂断电话,他挺直了腰板,对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沉声道:“阎总说了,所有人都有安排!工作不会丢!”
“所有人……都有出路?”小王喃喃重复,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阎总说……所有人?”老张头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了些。
会议室里沉重的气氛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虽然疑虑和巨大的利益落差感并未完全消除,但阎月清那份斩钉截铁的承诺和她过去一个月展现出的雷霆手段,让大多数人心里稍微稳定了一点。
至少,绝望的情绪被暂时遏制了。
“散了散了,都先去忙手里的活!等阎总的具体方案!”雷然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
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开了会议室,低声的议论并未停止。
“阎总说所有人都有安排……会是什么呢?”小王忧心忡忡地问老张头。
老张头叹口气:“等着吧,阎总行事,向来出人意料,但……应该不会骗我们。”
李国柱搓着手,没参与讨论,脸上那份压抑不住的喜色和他刻意表现出来的沉稳形成了微妙的对比,被一旁的王大满看在眼里。
王大满是养殖场的一个小组长,家不在规划区,是“没那么好运”群体中的一员。
他听着阎月清的承诺,心里却像堵了块湿棉花——闷得慌。
那份承诺太笼统了,像隔靴搔痒,根本无法平息他看到规划图上没有自家红框时那股钻心的失落。
晚上,王大满心烦意乱地在路边大排档灌着闷酒。
几瓶啤酒下肚,满腹的委屈和猜疑涌了上来。
他借着酒劲,对着电话那头一个在邻市做“自媒体”的朋友孙涛大倒苦水。
“小孙,你是不知道!那女人……阎月清!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所有人都有安排’?呸!”王大满打了个酒嗝,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浓重的怨气,“你是没看到今天开会时那几个家被划进去的人那副嘴脸!李国柱那老小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拆迁!天价补偿!几辈子的钱啊!”
“哦?真有这事?”电话那头,孙涛声音透着一股精明和煽动性,“老王,你傻啊!你们公司那片地,还有海域,现在可是金疙瘩!国家征地,那补偿款……啧啧,绝对是个天文数字!这钱,是给公司!给那个阎月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