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琪的目光在三个世界的残影间流转。诺亚帝国战火撕裂星空的刺目光斑,大晟朝堂暗流下翻涌的血色权谋,还有现世天台边缘,猎猎风中吴韵递来的那枚冰冷泪钥……最终,她的视线穿透时空的迷雾,落回眼前——吴韵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捻着那枚由她前世情泪与虚空法则凝结的“泪钥”,而更远处,睿亲王府后园那株经秋的紫藤,在暮色里泼洒出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深紫,仿佛凝固的劫火余烬。
“我选大晟王朝。”夏琪的声音很轻,却斩断了所有纷乱的幻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名为“决然”的涟漪。
吴韵侧过头,墨玉般的眼眸里映着她清绝的侧脸,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掠过。他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宠溺地拂过她鸦羽般的鬓发,将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温柔地别到耳后。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俊逸却隐含沧桑的轮廓。
“不后悔?”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落向王府外即将被花灯点亮的汴京,也落向那些即将重逢的、面目全非的故人——暗示着这逍遥王爷的身份下,或许即将掀起的、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掌控的波澜。
夏琪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是历经万劫后的澄澈与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我只想让她们活着。”她一字一顿。此刻,她眉心一点微弱的红芒轻轻跳动,如同感知到了命运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活着,就好。”
吴韵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深邃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他微微一笑,笑容在太虚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缥缈:“好,那便…去汴梁,做一回逍遥王爷,游戏人间!”他不再犹豫,握着那枚由仙人泪痕、万劫悲愿与一线生机凝聚而成的钥匙,走向自己那座悬浮的青铜碑。
当晶莹剔透的泪钥,轻轻触及属于吴韵混沌道主身份的青铜碑面——那上面铭刻着古老箓文、象征他道果核心的混沌青莲印记——异变陡生!
“嗡————!!!”
一道无法形容频率的、仿佛能刺穿所有维度屏障的尖锐警报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吴韵和夏琪的灵魂核心处炸响!这警报声中,混杂着清冷渺茫、如同自九天之外垂落的道音:【藤萝绕梁本逍遥,妄动天机烬前尘!】
紧接着,是绝对的死寂。
命运之湖、紫藤花林、青铜碑阵、内外翻转的迷宫岛屿… 眼前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布满裂纹,然后无声地崩解、消散,化作漫天飘散的紫色光尘。
黑暗。
温暖的红光取代了冰冷的虚无。
睿亲王吴澹(吴韵转世)猛地睁开眼,触感是身下柔软滑腻的锦缎。龙凤喜烛高燃,将室内映照得朦胧而喜庆。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合欢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他侧过头,正对上一双清澈如水、带着一丝初醒迷蒙的眼眸。
夏清梧(夏琪转世,药王谷嫡女,新晋睿王妃)正枕在他的臂弯里。
她似乎也刚从深沉的梦境中挣脱,眉心那点微弱的红芒已然隐去,只余下新婚女子特有的娇慵。意识到两人亲密的姿态,她白皙如玉的脸颊迅速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如同初绽的芍药。她下意识地想向后缩,却被吴韵的手臂轻轻圈住。
“琪儿…”吴韵的声音带着睡醒时的微哑,目光深深锁住她,那里面没有了太虚幻境中的深邃与期待,只剩下一种失而复得、浸透了红尘烟火的暖意,“我们…回来了。”他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这具凡俗的身体,回到这方承载着她们转世与诺言的人间。
夏琪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度和体温,心头的悸动与酸楚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安宁取代。她放弃了退缩,反而更贴近了些,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坚实的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这是活着的证明,是她付出一切也要换来的声音。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柔得像窗外的月光,“回来了…活着。” 她抬起眼,眼中水光盈盈,是庆幸,是后怕,亦是满足,“真好。”
吴韵低头,吻轻柔地落在她的发顶,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承诺。他的手指抚过她柔顺的发丝,顺着优美的颈项滑下,停留在她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指尖触碰到温热细腻的肌肤。
“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轻颤,“亦是汴梁的中秋良宵。清梧,” 他唤着她今生的名字,带着一种全新的宠溺,“可想看看这汴京的月色与花灯?看看…我们选择守护的这片人间烟火?”
夏琪心中微动。去看花灯,和他一起看尽这人间的美好与繁华,说不定还能与故人重逢。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以吗?王爷…夫君?”
“有何不可?”吴韵轻笑,捏了捏她的鼻尖,随即松开她坐起身,“既为逍遥王爷,自然要行逍遥之事。春宵虽贵,不及与卿共赏这人间团圆月。” 他掀开锦被下榻,玄色中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夏琪也坐起身,拢了拢微散的寝衣,脸上红晕未褪,却已恢复了王妃的端庄仪态,只是眼底的柔情蜜意怎么也藏不住。她扬声唤来贴身侍女伺候更衣。
片刻后,吴韵已换上一身玄青暗云纹锦袍,外罩同色系薄绒披风,立于后园紫藤架下。月光透过已然稀疏的藤叶,在他脚下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碎裂星河落入凡尘。
他身后,身形挺拔如松柏的王府护卫统领战铁柱(战星辰转世之身,自幼与王爷相伴)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亲王的佩剑。他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王府的每一个角落,腰间悬挂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柄形制古朴、通体乌沉的短戟,戟刃在月光下不反光,却隐隐透着一股沉寂千年的煞气。
“铁柱,”吴韵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与方才在喜房内截然不同的、属于上位者的慵懒平静,“今夜不必如此紧绷。不过是去看看花灯。”
战铁柱闻声,立刻挺直身体,抱拳躬身:“王爷安危,铁柱职责所在。今夜鱼龙混杂,又是您与王妃新婚首次出行,不可不防。”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绝对的忠诚。
吴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此时,回廊处传来环佩轻响。夏琪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来。她已换下繁复的嫁衣,穿着一身更为轻便雅致的月白色绣银莲广袖长裙,外罩一件同色薄纱披帛,发髻挽起,簪一支羊脂白玉莲簪,清雅绝伦,周身那若有似无的清雅药香仿佛更浓了些。她手中提着一盏精巧的玉兔抱月灯,柔和的光晕映着她初为人妇、更添妩媚的容颜。
她走到吴韵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温婉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新婚的羞涩与甜蜜:“王爷,走吧?妾身…有些等不及想看看州桥的幻影走马灯了。”她的目光扫过战星辰,微微颔首致意,举止间已初具王妃的雍容气度,那份曾属于夏琪的坚韧则深深内敛。
吴韵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纳入掌心暖着,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好。星辰,备车。”
三人行至府门,马车已在等候。就在准备登车时——
“王爷!王妃留步!”一个清脆又带着急切的女声传来。王府长史引着一位盛装少女匆匆行至近前。那少女身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高耸,珠翠环绕,正是皇商阮家嫡女——阮霁月(阮小萌转世)。她粉面含春,眼波流转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藏不住的倾慕,手中捧着一个极为考究的紫檀雕花食盒。
“霁月见过王爷、王妃!”她盈盈下拜,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目光却像黏在了吴韵身上,“听闻王爷王妃今夜要赏灯,霁月…霁月亲手做了些月饼,有王爷最爱的莲蓉蛋黄,还有…还有药王谷特有的清心茯苓馅儿,想着…想着给王爷王妃尝尝鲜。”她脸颊飞起红霞,献宝似的打开食盒,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夏琪看着少女情态,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与一丝更深的复杂,她微笑着上前接过食盒:“阮小姐有心了,这茯苓馅儿倒是巧思。王爷,你看?”她将食盒递到吴韵面前。
吴韵看着食盒里精致小巧、印着祥云瑞兽纹的月饼,目光在阮霁月那双清澈明亮、带着忐忑期待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这双眼睛…与记忆深处那只懵懂的小鹿何其相似。他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阮小姐手艺越发精湛了。星辰,收着吧,待会儿赏灯时正好解馋。”他语气随意,却让阮霁月瞬间笑靥如花,仿佛得了天大的奖赏。
汴京的中秋,是真正的不夜天。州桥一带,早已是人潮如织,火树银花,亮如白昼。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巨大的鳌山灯彩流光溢彩,莲花灯随汴河碧波悠悠荡荡,精巧的走马灯旋转不休,演绎着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古老传说。丝竹管弦之声、叫卖吆喝之声、孩童嬉笑之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吴韵与夏琪并肩而行,战铁柱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阮霁月则像只快乐的小鸟,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吴韵的背影。夏琪不时指着一些新奇的花灯与吴韵低语,姿态亲昵,仿佛将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行至州桥最开阔的广场处,人潮更是汹涌。忽然,一阵极具穿透力的鼓点如疾风骤雨般响起!人群瞬间被吸引,自动分开一条通道。只见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道炽烈如火的红色身影骤然跃入众人眼帘!
是赵寒酥(漕帮养女,赵蕊转世)!
她一身火红胡旋舞裙,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朱雀,裙裾翻飞间如同燃烧的烈焰。面上覆着半张缀满细碎红宝石的面具,只露出一双顾盼神飞、带着三分野性七分妩媚的明眸。她赤着双足,脚踝上系着数串细小的金铃,随着她急速的旋转、跳跃、腾挪,铃声与鼓点完美契合,清脆激越,直击人心!她的腰肢柔韧如柳,手臂舒展似鹤,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之美,将胡旋舞的奔放热烈演绎到了极致。月光、灯火、红裙、金铃……她成了整个夜市的绝对焦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吴韵。
吴韵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人群稍外围,静静地看着台上那团烈火。那旋转的舞姿,那铃铛清脆却带着一丝奇异穿透力的声响,与他神识深处某个血火交织、魂幡碎裂的瞬间隐隐重叠。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夏琪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那一瞬间的凝滞。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台上耀眼的赵寒酥,又看了看吴韵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只是挽着他手臂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阵与中原丝竹截然不同、充满异域风情的歌声如天籁般飘来,带着大漠的苍凉与绿洲的甘甜,巧妙地融入了赵寒酥狂野的舞步中。歌声来自不远处一座装饰着华丽波斯地毯和琉璃灯盏的高台。台上,一位身姿曼妙、面覆轻纱的西域歌姬正在抚琴而歌。她眼眸深邃如碧潭,金色的卷发在灯光下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正是阿依兰(达丽莎转世之身,西域贡使随行歌姬)。她的歌声空灵婉转,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人心神摇曳。
这歌声也吸引了战铁柱。他本在警惕地观察四周,当那独特的旋律钻入耳中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猛地一震!他霍然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歌声来处。当看清台上那抹金色的身影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与莫名悸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冷硬的心防。前世奇幻房间里的温存、山峰诀别时刺骨的寒风、女子眼中不舍而深情的泪光……无数碎片化的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乌沉短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巨浪。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滑过他刚毅的脸颊,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竟落泪了!自己为何落泪?为谁落泪?他茫然无措。
广场上的气氛被赵寒酥的舞和达丽莎的歌推向了高潮,人群如痴如醉。然而,一阵极其刺耳、充满骄横之气的喧哗声粗暴地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挡了尊使的路,小心你们的狗头!”
只见一群身着皮毛外袍、腰佩弯刀、髡发结辫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身着华贵貂裘、面色倨傲的年轻男子,蛮横地推开人群,直冲广场中心而来。为首的大汉尤其凶恶,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们显然喝了不少酒,酒气熏天,眼神狂悖。为首的年轻男子,正是金国贺中秋的使臣之一,完颜术。
“吵死了!什么破歌破舞!”完颜术醉眼惺忪,指着台上正舞到高潮的赵寒酥,用生硬的汉话大声嚷嚷,“跳得什么玩意儿!扭来扭去,不如我们草原上的摔跤好看!下来!陪本使喝酒!”他身边的护卫也跟着哄笑起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敢怒不敢言。负责维持这片区域治安的开封府衙役们迅速围拢过来,为首的捕头正是路冲(路子名转世之身)。他面容端正,眼神沉稳,带着一股底层摸爬滚打磨砺出的干练。他挡在完颜术一行人面前,不卑不亢地抱拳:“尊使请息怒。此乃我大晟百姓佳节同乐之地,请尊使莫要扰了大家的兴致。若想饮酒,自有上好的酒楼……”
“滚开!”刀疤脸护卫不等他说完,猛地一把将他狠狠推开!路冲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撞在旁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上,糖人架子哗啦倒了一片,引起一片惊呼。
“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家尊使?”刀疤脸狞笑着,竟直接伸手,朝着台上刚刚因变故停下舞步、俏脸含煞的赵寒酥抓去!“小娘子,下来陪……”
“放肆!”两声怒喝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是吴韵冰冷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另一道,则是炸雷般的怒吼!只见一道乌光如黑色闪电般撕裂空气,带着恐怖的呼啸,精准无比地砸向刀疤脸伸出的那只脏手!是战铁柱!
他在看到路冲被推倒的瞬间,前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那股因阿依兰歌声而激起的、无处宣泄的悲愤瞬间找到了突破口!他含怒出手,乌沉短戟脱手飞出,快得肉眼难辨!
“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刀疤脸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伸向赵寒酥的那只手,手腕处被乌沉短戟的戟刃齐根切断!断手掉在地上,鲜血狂喷!
变故陡生!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呆了!
金国使团众人更是惊怒交加,纷纷拔刀出鞘,酒醒了大半!完颜术脸色铁青,指着吴韵和战星辰,用女真语咆哮:“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十几名凶悍的金国护卫,如同被激怒的野狼,挥舞着弯刀,嗷嗷叫着扑向吴韵一行人!那些弯刀的刀柄上,赫然都雕刻着狰狞的狼头图腾,在灯火下闪烁着凶戾的光芒。
“保护王爷王妃!”战铁柱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身形一晃已挡在吴韵和夏琪身前。他大手虚空一抓,那柄钉在地上、沾满鲜血的乌沉短戟如有灵性般嗡鸣一声,倒飞回他手中。戟刃上残留的血珠滚落,他眼神冰冷,杀意沸腾,仿佛回到了那个浴血搏杀的战场!路冲也迅速爬起,抽出铁尺,与闻讯赶来的其他衙役结成阵势,准备迎敌。
台上,赵寒酥在最初的惊愕后,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迅速退到台边,从靴筒里悄然摸出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匕。阮霁月吓得小脸煞白,躲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后瑟瑟发抖。而高台上的阿依兰,歌声早已停止,她碧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人群中那个挥舞乌戟、状若疯魔的挺拔身影,面纱下的红唇微张,充满了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夏琪下意识地抓紧了吴韵的手臂。吴韵将她护在身后,玄色披风无风自动。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眼神却深邃如渊,看着那些扑来的金狼护卫,看着他们刀柄上那象征征服与毁灭的图腾,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热闹喧嚣,看到了未来某一年,同样雕刻着狼头旗帜的洪流,将如何踏碎这汴梁的繁华!中秋的圆月高悬于天,清辉冷冷洒落,映照着这人间即将爆发的血腥冲突,也映照着故人重逢却又卷入新劫的宿命轮回。
那株王府的紫藤,仿佛在夜风中无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