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阳在电话里的措辞极为谨慎含蓄,字斟句酌。
然而,凭借多年在基层官场历练出的敏锐直觉,我早已明白了晓阳的意思,窥见了事情大致的轮廓与终局。周宁海此人,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精干利落的中年官员,年纪大约在四十五左右,正是一个干部经验、精力与野心都处于巅峰状态的黄金时期。
东宁市与东原市,如同省域经济版图上的一对难兄难弟,长期以来在省内经济发展序列中同处中下游位置。但若细究起来,东宁市依托其区位优势和尚未充分开发的资源潜力,未来的发展想象空间似乎要比偏居内陆、产业结构相对传统的东原市更为广阔一些。
按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条放之官场商海皆准的朴素定律,周宁海实在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动机,放弃东宁市常务副市长这个极具分量的实权位置,平级调任至东原市担任市委副书记。
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便是此次调动并非终点,而是一系列精心布局中的关键落子。周宁海的下一步,极有可能是为接任东原市市长铺路搭桥。这步棋的背后,显然有着更高层级力量的运筹与考量。
然而,东原市的政情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盘根错节。坊间早已有风声悄然传递,说是王瑞凤下一步的目标直指接替张庆合出任市长一职。平心而论,以王瑞凤多年积累的政绩、能力以及在省里的人脉网络,她完全具备担当此任的资格。
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自49年以来,放眼全省,尚未有一个地级市的政府主官由女同志担任。这层看不见的天花板,虽未明示,却真实存在。
我暗自揣度,即便是位高权重如赵书记,在拍板定夺之际,恐怕也不得不权衡各方观感,考量这“破天荒”之举可能带来的舆论涟漪与潜在影响。
看来瑞凤的市长之路,本就存在不确定性。如今周宁海的空降,使得下一任市长的人选之争,陡然增添了更多的变数与扑朔迷离的色彩。
下午三点的会议,意味着时间还比较宽松。好在,开会前提前抵达市委大院,借汇报工作之名,与市领导进行一番“非正式”的沟通,这是各级领导干部心照不宣、娴熟运用的常规动作。其妙处在于,既能自然而然地增加与领导的接触频率,加深情感联系,又避免了过于直白的功利色彩,保持了官场交往中的含蓄与体面。
在机关食堂草草用完午饭,县公安局党委书记田嘉明却步履匆匆地赶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正站在洗手池边,手持搪瓷茶缸,细致地刷着牙。这是晓阳再三强调并监督我养成的习惯,用她的话说,领导干部的形象体现在方方面面,口腔卫生亦是重要一环。因口腔异味而留下不佳印象,实在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我含着满口泡沫,朝田嘉明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在沙发上坐下。
漱口之后,我将水吐在门口小花园里,阳光下,飞溅的水珠划出一道短暂的微型彩虹。刚用毛巾擦完脸,县委副书记焦杨便推门而入。他看到田嘉明在场,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主动打招呼道:“哟,田书记也在啊。”田嘉明略显局促地站起身,脸上挤出笑容回应着:“焦书记,您忙。”
我放下毛巾,看向焦杨,直接切入主题:“焦书记,怎么样?处长回话没有?”关于联系省制药厂的事,焦杨之前提过他在省城有些关系。
田嘉明见状,很识趣地作势要往外走,以示回避。焦杨却笑着拦阻道:“田书记,您不是外人,坐下坐下,谢谢你们公安局的西瓜啊。”
接着焦杨转向我,语气轻松了几分:“县长,我大哥回话了。他本人不认识省制药厂的,但他有一位经常一起打篮球的朋友,是省卫生厅政策法规处的处长。这位处长已经答应帮忙牵线搭桥,据说已经跟省制药厂那边的相关同志通过气了。”
“哦?已经联系过了?效率这么高?”我有些意外,这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
焦杨笑了笑,解释道:“现在通讯发达,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初步沟通。关键是后续的实质推进。”
我追问道:“处长那边具体是怎么反馈的?省制药厂方面是什么态度?”
焦杨略一沉吟,措辞谨慎地说:“具体细节我大哥也没说太细,但听意思,大概是表达了在同等条件下,会优先考虑我们东洪县的可能性。”
我微微蹙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焦杨啊,你提到的这个‘同等条件之下优先照顾’,这个口径可是留有相当大的余地和弹性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支持,但限制条件太多,在实际竞争中往往显得力度不足。
焦杨坦然地点点头,神情颇为实在:“县长,您说得对。咱们得现实一点看问题。我大哥毕竟只是一位处长,他那位朋友,政策法规处的也只是个处级干部嘛。而省制药厂是正厅级单位,他们厂里基建处的处长,手握实权,也是正县级的企业领导。人家不一定卖省厅这个面子,这里头变数不小。”
焦杨的分析直截了当,合情合理。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的确,有齐永林市长亲自打过招呼,如果省制药厂的王蓉厂长已经倾向于在曹河县设厂,那么东洪县若没有更具竞争力的独特优势,仅凭卫生厅一位政策法规处处长的“招呼”,恐怕很难撼动已有的格局。
“焦杨啊,你这番话提醒了我。”我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们之前‘投石问路’的思路是对的,但石头分量还得加重。这样,我马上要去市里开会,等我开完会,亲自给再打个电话。”
焦杨用手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应道:“好的县长,那先这样,我中午还得回家一趟。”
焦杨离开后,办公室主任杨伯君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县长,车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我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田嘉明,他似乎一直有心事。我问道:“嘉明书记,你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田嘉明试探着向前半步,语气带着请示的意味:“县长,您这是要外出?”
“嗯,去市里开个会,说不定还得准备做检讨呢。”我半开玩笑地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田嘉明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县长,我确实有个案子上的情况,想向您做个简要汇报。”
我立刻摆了摆手,语气温和但立场明确:“嘉明啊,案子上的具体业务,我向来是充分信任你们公安局的,不越级指挥、不干预调查。我只要最终的结果:依法依规,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从重从快处理,消除影响,稳定民心。过程中的专业判断和侦查措施,你自己把握分寸就好。”
田嘉明看我行程紧迫,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欲言又止。便补充道:“嘉明啊,今天上午的常委会上,关于你的推荐使用问题,已经顺利通过了。丁书记在会上对你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非常维护你啊。”
田嘉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仿佛那“维护”二字背后,蕴含着某种足以让他安心或者期待的承诺。他连忙说:“感谢县长和丁书记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我将田嘉明送到办公室门口。杨伯君已经抢先一步为我拉开了桑塔纳轿车的车门。我弯腰坐进后座,降下车窗,对站在车旁的田嘉明最后叮嘱道:“嘉明,好好干。进了县委常委,担子就更重了,全县的政法工作,尤其是当下的稳定大局,可就压在你肩上了。”
田嘉明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追问道:“县长,您下午会议结束后还返回县里吗?”
我看了看天色,估计道:“今天下午估计是回不来了,会议时间说不准,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田嘉明站在车窗外,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再说什么。这时,司机谢白山缓缓启动车辆,驶向县委大院门口。
车子驶出一段距离,谢白山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自言自语般嘀咕道:“李县长,我看田书记今天找您,像是有挺重要的事要说呢。您看这大热天的,他还站在原地没动窝。”
我闻言扭头,透过车后的玻璃望去,只见田嘉明确实还站在原地,烈日之下,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那姿态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执拗与心事。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确实尚算宽裕。这时,坐在副驾驶的杨伯君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县长,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今天上午,我听办公室的同志闲聊说起,马关乡的干部群众代表,自发组织起来,抬着西瓜、捧着锦旗,到县公安局去感谢田局长。说保住了下游好几个乡镇。听说那锦旗是老乡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情意很重。”
田嘉明此次在抗洪中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赢得了不少民心。我略一沉吟,当即吩咐道:“白山,前面路口方便的话,调头回县委大院。”
谢白山应了一声,在前方道路开阔处,熟练地一把方向将车头调转过来,重新驶回大院。然而,等我们回到原处,田嘉明早已不见了踪影。
“估计是去找丁书记汇报工作了。”我叹了口气,“也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走,去市里。”
汽车再次驶上通往市区的东光公路。路上,谢白山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里面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我靠在座椅上,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膝盖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万千。过了一会儿,我像是无意间提起,淡淡地问道:“伯君啊,最近是不是有了想出去独挡一面的想法?”
我看不到前排杨伯君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车内安静了几秒,杨伯君才缓缓转过头,语气带着些不好意思:“县长……杨县长都跟您汇报了?”
我笑了笑,语气尽量显得随和:“伯君,你跟了我这么久,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沟通嘛。既是上下级,也是共同奋斗的同志,有什么不好说的?”
杨伯君挠了挠头,年轻人的坦诚终究盖过了官场的拘谨:“县长,说实话,能一直跟着您学习、工作,我是非常乐意的。您也知道,我学到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但是……但是齐叔叔和雷阿姨那边,虽然同意我和晓婷的婚事,可他们家家境毕竟摆在那里。我现在的工资收入……说实在的,心里有点打鼓,怕以后委屈了晓婷,也怕让人家瞧不起。”
我理解他的压力,试图开导他:“你和晓婷都有正式工作,双职工家庭,在东洪这地方,只要规划得当,生活是不会成问题的嘛。”
杨伯君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县长,不瞒您说,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我每个月那点工资,得分成三份,一份自己用,一份拿回家,还得攒一点准备结婚……实在是捉襟见肘。所以我想着,如果能有机会到像县石油公司这样的效益好的单位,哪怕先做个副职,收入也能提高一大截,先把家里的经济基础打扎实一点。将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回到行政序列,为县里多做贡献。如果没机会,我也认了,至少把家庭担子挑起来了。”
听着杨伯君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刚参加工作时面临的窘迫。年轻人有担当,想为家庭负责,这是好事。我沉吟片刻,问道:“石油公司那边?考虑好了吗?”
杨伯君显然深思熟虑过:“县长,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资历,直接担任一把手肯定不够格。如果能去县石油公司担任个副总经理,我就很满足了。石油公司的待遇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我先解决经济上的后顾之忧,把家安顿好。以后……再看组织安排和机遇吧。”
我这个时候想起了晓阳说的话,只有先经济独立,才能思想独立。
我看着他,语气诚恳:“伯君,你能为家庭长远考虑,这说明你成熟了嘛。不过,工作安排是人生大事,机会往往转瞬即逝。县里尊重个人意愿,但也要从工作大局和你的长远发展考虑。你的资历虽然主持全面工作稍显不足,但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你先去相关岗位主持一段工作,作为锻炼和考察。如果你的能力得到认可,群众基础好,下一步再正式任命也就顺理成章了。当然,这事儿你得和家里,特别是要和永林市长那边沟通好。”
杨伯君的语气里带着感激:“哎呀,县长,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晓婷她也问过齐叔叔和雷阿姨的意思,他们都表示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说只要我觉得对发展有利,他们都支持。”
我点了点头:“那行,你自己再慎重考虑周全。考虑好了,正式向组织提交报告。我会先和焦杨部长通个气,听听组织部门的意见,再上会研究。”
谢白山专注地开着车,但眼神不时警惕地扫向后视镜。前面出现一辆载着两人的摩托车,他明显紧张起来,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我注意到他的异常,问道:“白山啊,你怎么老是看后面?前面那摩托车有什么问题吗?”
谢白山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县长,不瞒您说,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枪杀东投集团齐江海的那几个亡命徒还没落网,谁知道他们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一看到摩托车,尤其是后座带人的,我这手心里就冒汗。齐江海好端端开着车,被人追上来几枪就……我这座位底下是备了把家伙,”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驾驶座下方,“可这玩意儿跟枪比起来,顶啥用啊?”
谢白山的话是朴实的肺腑之言,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真实恐慌。我心头一沉,如果这起恶性枪击案不能尽快侦破,凶手不能早日归案,恐怕这种无形的恐惧阴影会持续笼罩在东原很多干部群众的心头,影响社会稳定。
我安慰道:“放心吧,白山,市公安局下了大力气,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
汽车驶入光明城区,车流明显增多,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我注意到,进入市区后,谢白山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
我对杨伯君说:“先不去市委大院,绕一下,先去市公安局看看。”
杨伯君扭头问:“要不要提前给李局长打个电话说一声?”
“不用,”我摆摆手,“这个点儿,李局长多半在局里。他上午一般在市政府开会,下午啊习惯坐镇公安局处理事务。”
从光明区市郊到市公安局距离不远,但市区车多缓行,还是开了十多分钟。市公安局大门庄严肃穆,门卫看到车牌号并未阻拦,挥手放行。车子直接开进了市局大院。大院左侧是一个并不标准的训练场,此时场上正悬挂着“东原市全市治安系统大比武活动”的横幅。场上呐喊声、马达轰鸣声不绝于耳。我透过车窗望去,只见主席台上坐着几位市局领导,其中一人正是李叔。台下,来自各县区的公安代表队正在参加格斗擒拿、车辆驾驶等项目的激烈角逐。
最引人注目的是摩托车驾驶技能比赛。三辆侧三轮长江750摩托车轰鸣着驶入场地,驾驶员技术精湛,在复杂的障碍路段中穿梭,车身倾斜角度极大,几乎贴地。挎斗里的乘员则在不同环节演示着快速上下车、利用工具更换轮胎等实战技能。场面惊险刺激,令人叹为观止,让我不禁回想起当年在部队时汽车团战友们的风采。我和杨伯君下车在旁边看了起来。
李叔显然也看到了我,他侧身向身旁的几位领导低语了几句,便起身朝我们这边走来。
“李叔,没打扰您观摩比赛吧?”我上前握手。
李叔笑着摆摆手,递给我一支烟,:“不影响,我就是个观众。朝阳,你们东洪县公安局的代表队今天表现不错啊,几个项目评分都挺靠前。”
我给李叔点上烟,寒暄两句便切入正题:“李叔,齐江海那个案子,现在有突破性进展了吗?我看这段时间东光公路上的车流量都好像少了些,大家心里还是有点慌。”
李叔深吸了一口烟,眉头微锁,示意我走到旁边一棵大树下,避开喧闹。“有眉目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和摸排的情况,这几个家伙应该没跑远,大概率就藏在平安县境内。”
“就在平安县?能确定吗?”这个范围比我想象的要小。
“八九不离十。”李叔吐了个烟圈,眼神锐利,“这种混社会的,别看平时嚣张,真犯了人命官司,第一反应往往是躲回自己最熟悉、最能找到接应的地方。外面人生地不熟,他们吃不了那份苦。市局已经锁定了几个可能的藏匿点,重点就是其中一个人的老家附近。只是农村啊,亲戚多,线索比较杂,现在麻烦的是,需要大量警力进行秘密摸排,既要确保精准,又不能打草惊蛇。”
他用脚碾灭烟头,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朝阳啊,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这几个小喽啰本身。我担心的是,这案子背后,会不会牵扯到一些……不该牵扯的人。”
我心里一紧:“李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案子还有更深的内情?”
李叔压低了声音:“你想想,当时红旗书记在平安县主政,他的工作重点放在招商引资、农田水利和交通建设上,虽然也动了一些人啊,但主要针对的是社会治安层面的黑恶势力,是县公安局在具体操作。红旗书记本人,并没有直接、大规模地去触动那些盘根错节的黑道根基。那么,是谁,或者是什么力量,有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把子弹放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去示威?我怀疑,是不是红旗书记在推动某些改革,或者调整干部的过程中,触及了某些人的核心利益,有人狗急跳墙了。”
我努力回忆着红旗书记在平安县时期的人事调整记录。“那个阶段,红旗书记的精力确实主要在经济建设上,干部调整幅度不算很大,印象中主要是秀水乡、城关镇,还有……县政法委的班子做过一些调整。”
“对,就是政法委!”李叔目光如炬,“相比于乡镇,政法系统的调整,尤其是触动政法委的权力格局,那才是真正捅了马蜂窝。我担心,问题可能就出在政法系统内部。有些人,表面上穿着警服,戴着官帽,背地里却和黑恶势力勾连不清啊。”
相比于城关镇、秀水乡,政法委的调整无疑更为敏感。我立刻警觉起来:“李叔,您的意思是,政法系统内部可能有人……出了问题?甚至可能和这起枪击案有牵连?”
李叔没有直接肯定,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显然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他也不好妄下断语。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推测。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啊,肯定不是领导干部,也不大可能是那些下海经商的干部——那几个有名有姓的下海干部,我基本都清楚动向,大多去南方发展了。但指使他们、为他们提供信息和庇护的,就很难说了。有一个人……是我目前最不愿意怀疑,但又不得不纳入视线的。”
“谁?”我追问道,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李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朝阳,你当时在平安县委办,对县里的干部应该很熟悉。以你对当时情况的了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既对红旗书记的调整心怀不满,又有能力和渠道动用黑道上的亡命之徒?”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李叔,您该不会是说……我们县公安局现在的党委书记,田嘉明吧?”
李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既有赞赏,也有忧虑:“朝阳,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我们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的这个猜测,和我的初步判断不谋而合啊。
李叔抽了口烟,目光深邃,这是我目前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当年,田嘉明和我搭班子的时候,就和平安县的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人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往。
我说道:“李叔,我当个公安局长,我知道里面复杂。”
“前些年就是因为马香秀那件事,他们田家的人在县城里公然围殴马香秀,影响极其恶劣。红旗书记当时勃然大怒,坚决要处理田嘉明,差点就把他拿下了。要不是当时的政研室的老卢出面说了话,田嘉明恐怕当时就被拿下了。这件事,我担心他有怨气?”
李叔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逻辑清晰,指向明确,让我背后不禁冒起一股寒意。一切似乎都在朝着那个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虽然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但表面上我必须维持镇定,甚至要为田嘉明说几句话,这是官场常态。“李叔,您的分析有道理。不过,田嘉明同志最近在东洪县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在这次抗洪抢险中,他身先士卒,受到了于书记的当面表扬。我看啊,这……会不会是巧合或者我们多虑了?”
李叔摆了摆手,打断我的话:“这只是基于逻辑和过往恩怨的合理推测嘛,当然也是最极端的一种假设。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你放心,只要这帮人还在东原的地面上,就算掘地三尺,市局也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还死者一个公道,给社会一个交代。”
有了李叔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看看时间不早,便告辞离开,赶往市委大院参加会议。
到达市委大院会议室时,刚好是两点四十五分。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烟雾缭绕,茶香混合着烟味。市财政局的赵东局长、市计划委员会的韩长远主任,以及市经贸委、商贸局等相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都已到场。平安县的位置上,坐着县委书记孙友福本人,这让我有些意外;曹河县的位置上,则是县长梁满仓。看到红旗书记没来,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压力小了一些。
不一会儿,市政府秘书长谢福林拿着一摞材料,在秘书科几名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会议室。他与大家几点头示意后,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走到主持席坐下。他用手抖了抖手中的材料,将其在桌面上磕整齐,然后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提前几分钟开始。”谢福林秘书长语调平稳,带着惯有的官方口吻,“今天这个会,原本是登峰副市长要亲自主持的。但临时接到通知,市委那边要召开常委会,登峰副市长过去参会了。所以,受登峰副市长委托,由我来向大家通报一下关于省制药厂计划在我市设立生产基地的最新情况,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最新指示精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确保大家都在专注倾听:“基本情况大家可能都有所耳闻。省制药厂出于扩大产能、优化布局、辐射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的考虑,计划在全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设立一个生产基地。最初,省制药厂是比较倾向于将其中一个点放在我们东原市的。从市里的角度出发,只要项目能落户东原,无论是放在市本级的经济技术开发区,还是放在有条件的县区,我们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肉烂在锅里,都是东原的发展。”
话锋至此,谢秘书长的语气明显凝重了几分:“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新到任的市委周宁海副书记,从东宁市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东宁市也在积极与省制药厂对接,而且力度空前,东宁市的市委书记亲自带队在省里跑这个项目,招商决心非常大。所以,现在的局面是,竞争升级了!从我们东原市内部各县区之间的竞争,转变成了东原市和东宁市这两个地级市之间的竞争!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应该都很清楚。”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吊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和偶尔翻阅笔记本的沙沙声。在座的各位负责人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相互交换着眼神,气氛陡然紧张。财政局的赵东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计划委员会的韩长远则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晓阳电话里暗示的“变数”和“复杂”,根源在此。竞争层级一下子提升了,难度自然倍增。
怪不得之前我去省制药厂调研时,王蓉厂长的态度有些微妙,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原来她早已深知各方角力的激烈程度。她当时那句“即使最终没能落户东洪,也希望李县长理解”,现在看来,分明是提前打下的预防针。东宁市作为竞争对手,其市委书记亲自出马,分量显然比我们一个县要重得多。
谢福林秘书长的目光在财政、计划、经贸等几个关键部门负责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重点落在了我们三个备选县区的负责人身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所以,基于这个新情况,于伟正书记、张庆合市长和登峰副市长共同研究后,确定了我们东原市的应对策略和基本原则。第一,初步选定平安县、曹河县、东洪县三个点,作为备选方案。第二,这三个点的考察顺序,暂定为平安县、曹河县、东洪县。请注意,这只是接待考察的先后顺序,不代表任何优先级别,最终选址由省制药厂专家组综合评估决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目光扫视全场,面色温和:“东原市内部必须形成合力,一致对外!三个县之间要公平竞争,但绝不允许相互拆台、恶性竞争!必须要有大局意识和奉献精神!要时刻准备着,为了东原市的整体利益,在必要时牺牲局部利益。哪个县如果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影响了全市的招商大局,市委、市政府是要严肃追责的!这些都是于书记的要求,我汇报清楚了吧!”
会议从三点开始,一直开到接近五点。各个县区、相关部门分别详细汇报了自身的优势、准备工作以及面临的困难。会议室里烟雾更加浓重,。
散会后,平安县委书记孙友福面色复杂地朝我走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埋怨:“朝阳啊,你这可是有点不厚道啊,连着从我们平安县碗里夹肉吃?之前的洗衣粉厂落户东洪,这又盯着制药厂,你这可是在挖娘家的墙角啊。”
我立刻正色回应,语气不卑不亢笑道:“友福书记,您这话说的,格局可就要高一点了。刚才谢秘书长反复强调,现在是东原和东宁两个市之间的竞争,我们东原内部必须团结。省制药厂这个项目,不管最终落在哪个县,税收、就业的利好大部分不都还是在东原市这个大盘子里吗?都是为东原的发展做贡献嘛。”
孙友福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换了个角度:“朝阳啊,你也是平安县走出来的人。咱们平安县这次汛情受灾最重,群众啊盼个大项目拉动发展。你们东洪县已经有了洗衣粉厂这个利税大户,何必再来争这个制药厂呢?让一让老家嘛。”
我知道,他这话里既有对平安县实际情况的焦虑,也暗含着对我将洗衣粉厂项目引到东洪的一丝不满。
但招商引资事关县域发展根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私情可讲。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友福书记,咱们都是一县之主,肩上扛着几十万老百姓的期盼和生计。东洪是有个洗衣粉厂,但规模有限,解决的就业、带来的税收,对于庞大的财政需求和民生支出来说,还是杯水车薪。制药厂如果能落地,带动的是上下游产业链,解决的是上千个稳定就业岗位,这对我们东洪县太重要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说,各为其主,尽其所能了。”
孙友福沉默了片刻,他明白我话中的道理和决心,最终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行了,我明白。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追求。那就……各凭本事,公平竞争了。但愿这项目别让东宁市抢了去,那咱们可就都白忙活了。”
我们并肩走出市委大楼,在门口握手道别。看着孙友福坐车离去,我站在台阶上,阳光依旧炽烈。想到晓阳的电话,想到周宁海空降带来的微妙局势,想到王瑞凤副市长可能面临的挑战,我决定上去碰碰运气。
乘坐电梯来到七楼,常务副市长王瑞凤的办公室就在这一层。楼道里很安静,大部分办公室门都关着。我在王副市长办公室门口驻足,侧耳倾听,里面没有谈话声。于是,我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王瑞凤清亮而沉稳的声音:“请进。”
我推门进去,王瑞凤正伏案批阅文件,抬头看到是我,脸上的笑容很是温和,立刻放下笔,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是朝阳啊,我正好有事要找你谈谈呢,你倒先来了。坐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