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撒马尔罕,像一颗被风沙反复雕琢过的古老宝石,静卧在河谷间。薄雾从锡尔河谷悄然升起,像一匹被晨风轻轻牵扯的长纱,在远山与巨城之间缓缓铺展。初升的阳光尚未露出全貌,却已在天际点亮一抹柔金;那金色如刀锋般划开夜的余息,使整座城市仿佛从沉默的梦境里低声翻醒,像一头抖落鬃毛的狮子,呼出温热而悠长的第一口气。
城门下,人潮如慢慢推涌的洪水。商旅赶着驮兽,牧民背着皮囊,艺人用布包裹着乐器,苦力、朝圣者、逃难者、寻机者……杂色的衣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摩擦、挤动,汇成一片混沌的声浪。所有人都压在城门楼投出的巨大阴影里,那阴影如同一座巨兽的喉道,让所有经过者都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高耸的城门砖石呈沉稳的青灰色,其上浮雕着早已风化的萨珊莲纹、乌古斯兽形,与最新刻上的喀喇汗花纹交织在一处,像三段不同的时代在此处重叠,又彼此争夺着石壁上有限的空间。纹饰在晨光斜照下显露出深浅不一的刻痕,带着岁月积累的庄严,也带着一种被权力轮番覆写过的复杂。
观音奴与阿娜希塔被裹挟在人潮里,像两片被洪流推搡的树叶。汗味、兽皮味、旅尘的土腥味混成一股浑浊的气息,在狭窄的城门阴影下盘桓不散。脚边的泥土被数百人的脚步踩得松散又黏腻,偶尔有驴子的蹄子重重落下,溅起一串细碎的尘屑。她们身上的打扮极其普通:粗布外衣颜色被日晒磨得发灰,皮袋磨损得露出线头,头巾压低到眉骨,让面庞看起来憔悴又带风霜。然而隐藏在这层简朴外壳下的,是两道随时能拔刀的气息——锋锐、警觉、悄伏不动,只等风声稍变,便会化作利刃。
阿娜希塔如今已完全褪去稚嫩,像一枝在草原烈风中长成的年轻白杨:纤细却坚韧,眉眼深处带着与生俱来的倔强。深眼窝让她的瞳仁显得格外亮,像雏鹰在晨光中抖开翅羽,那一抹灵气,是再老练的伪装也藏不住的。她抬头注视着那扇沉沉压下的城门,视线在巨大砖石上游移。风从门洞里吹出来,带着冷金属味与陌生的城池气息。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打扰什么,但又带着按捺不住的期盼:“姐,你真的觉得……我们能在这里找到卡里姆?”
观音奴半侧身护着她,动作自然得仿佛这姿势已经连做了百遍。她眯起眼,在阳光下装作一个风霜旅人——肩背有些佝偻、下巴略略收着,唯独那双眼仍冷静锐利,如同打量猎物的狼,“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她说得平淡,却稳得像一块石头。“古尔鲁格部抓到的俘虏,最常见的处理方式,就是卖去撒马尔罕的奴隶市集。只要他被他们扣住过……这里最可能。”
阿娜希塔被撞得踉跄,差点踩空,气得瞪圆了眼。她狠狠瞪向前面那个背着大麻袋、挤得像一头毛驴一样横冲直撞的胡人商贩,却又无处发火,只能把怒气憋成一句压得很低的嘟囔:“可之前我们混进古尔鲁格部的营地时,你也说‘很可能在那儿’……结果也没影子。卡里姆也许根本没被俘。”
阿娜希塔越说越小声,却越小声越心虚,像是怕把某个不敢直面的真相说出声来:“我总觉得……他可能因为没能抓住达尔古特部的托克索巴,觉得没脸回来;说不定……就自己走了。而且,他不是总抱怨卢切扎尔‘鼠目寸光’吗……”
人潮继续推搡,驼铃声、咒骂声、商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把她那句悄声的猜测吹得像灰尘似的,却仍落在观音奴耳边——冷而清晰。观音奴嗤了一声,目光从阿娜希塔脸上扫过,带着揶揄,也带着历经风霜的倦意:“碰碰运气罢了。”她说着,伸手替阿娜希塔扯正头巾,“借着找卡里姆的名头,拿着卢切扎尔给的钱,到处走走看看,也不是坏事。难不成你真想一直待在那鸟不拉屎的草原部落里?天天逗那两个臭小子玩?”
阿娜希塔忍不住笑出声,整个人像被晨光照亮:“给卢切扎尔和你带孩子,其实也不错……”她捂着嘴偷笑了两声,又摇头感叹,“不过出来走走确实更好玩!”她眼里亮着光,那是远路、未知、冒险与青春混成的光。
观音奴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动作里带着一丝坏心思的亲昵,像母豹逗弄自家刚学会撒野的幼崽般随意又自在:“还能一路买点特产,到了下一个地方再卖掉。这样一路换着、倒着,银钱就像河水一样自己往袋里流。”她嘴角一挑,眼里闪着那点历风沙才有的狡黠光:“我有信心,等我们这一趟折回来时,腰包准能鼓得比骆驼的驮袋还沉。”
阿娜希塔眼睛“哗”地亮了,却只亮了一瞬,下一秒整个人就像被什么戳中了笑穴,弯着腰笑得直抖:“做生意?你?哈哈哈——”她笑得几乎站不稳,声音在拥挤的人潮里跳着、飘着,“你每次做买卖,都能亏到底裤差点赔掉!这一路上唯一能赚钱的方式,就是——”她抬起手,比了个拔刀的动作,笑得像只偷了葡萄的狐狸,“打劫落单的旅人!这才是你的天赋!你就连路过的僧侣都不放过——”
“呸!”观音奴脸色一沉,五指猛地扣住阿娜希塔的嘴,力道之狠像捏住一只准备乱叫的小鸡。她压着声音,却锋利得像藏刀破鞘:“给老娘闭嘴!这里可是西喀喇汗国的都城——河中!你再这么大呼小叫,是想把官差都招来,给我们每个人送一顿‘格外恩典’吗?”
阿娜希塔被吓得像被冷箭惊到的小鹿,肩膀一缩,急忙把自己塞进人群的阴影里。她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注意,才悄声像一缕风似的问:“你……你为什么把撒马尔罕叫成‘河中’?”
观音奴松开手,顺手把那片被扯乱的头巾压回去,动作漫不经心,却带着读过书的人才有的冷静气度:“那是震旦的叫法。”她抬头望向城门上那块被风沙凿过无数次的砖石,像是透过它望见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原——“大唐的时候,这一带归安西都护府节制,是昭武九姓里康国的都城。唐高宗年间,还特地以其地置‘康居都督府’,封其王拂呼缦为都督。故而在震旦的记忆里,这片土地就叫——‘河中’。至今在中原,许多姓康的汉人,祖上便是从这里迁徙过去的。我们大夏人既是震旦人,自然沿用震旦对这片土地的称呼。”
观音奴忽地又添上一句,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更西那边,大唐还曾在波斯故地设过‘波斯都督府’,和这里一样,也在安西都护府的名下。别看如今是喀喇汗坐在这城上,当年的河中,可还并不是我们震旦王师踏到的最西边。”
阿娜希塔怔了怔:“那个波斯都督府……我也听说过。那是震旦为了帮波斯复国吧?天方教徒们对波斯打得太猛了,泥涅师王子想救自己的国家,才主动请求唐朝册封……姐,你是不是……很崇拜唐朝?”
“那是当然,”观音奴笑了一声,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自豪:“我虽然是党项人,但我姓李。那姓,可不是随便叫的,是当年唐僖宗亲赐给我们老祖宗的,还册封为夏国公。我们大夏的‘夏’,就是这么来的!而我们大夏皇族同艾赛德他们沙陀李氏一样,说到底,都算唐朝宗室的旁支。”她忽然目光一挑:“倒是你,又是怎么会知道,波斯王子泥涅师的事儿?”
阿娜希塔一窘,眼神东躲西闪,一瞬间快把自己绕成了绳结。观音奴看着她那副样子,只觉得好笑,也不打算继续追究。她正要接着把“河中”的旧事讲下去——话音才出口半寸,突然像被无形之手扼住。
城门上的军士吹起的号角声刺破长空。守兵们从门洞里鱼贯而出,甲片磕撞作响,不由分说地呵斥、挥手驱赶行人靠边。紧接着,铁蹄声到了。沉重、稳狠,每一下都像钝刀剁在大地上,把人群里原本的嗡鸣劈成两半。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一支看不见的军队正踏着尘土而来。
大门下那混杂嘈乱的队伍,忽然像被某只无形之手拨动——人潮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向左右退去,像灰褐色的沙浪被风拍开,留出两条狭长的空隙。空气在那一刻仿佛结了一层薄冰。人们的呼吸都被压住,只剩胸腔里一点浅浅的动静,像生怕呼吸得太用力,就会被那铁蹄碾碎。
观音奴反应极快,她没空推人,也来不及看清前方,只用手臂猛地一拽,把阿娜希塔护在自己身侧,倒退半步,将两人塞进一叠拥挤的旅人之间。紧接着,一道鞭影闪过——“啪!”开道骑兵的皮鞭破风而至,甩在空中如蛇咬,力度凶狠得能把人的魂吓出来。
阿娜希塔被这一声抽得心口一颤,脸色瞬间发白:“这群人……怎么这么蛮横!”
观音奴刚想低声训她别乱说话,视线却被一张面孔死死吸引住。
前方那队骑兵,从骑队长到马后的小卒,每一张脸……不是阿拉伯的深眼窝,也不是粟特人的高挺鼻梁,更不是草原部族惯有的粗犷。那是一张张陌生却又极其东方的脸。眼角、颧骨、下颌线——像极了远在震旦北地、风雪中成长的少年们。黝黑的皮肤下,眉眼结构却分明属于她熟悉的某种血脉。观音奴胸口微微一震。
就在此时,一名白眉老汉缩着脖子从人缝里挤过来。他背微微佝偻,被岁月压得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枯枝。嗓音干哑得厉害,仿佛一根被抽了千百口、早已烧得发干的老烟杆:“这些……是萨塔尔人,一群脾气暴躁的战奴。他们都是自愿把自己卖给喀喇汗的贱户……靠在刀口上舔血养命的。”老汉的目光追着那支队伍,却始终不敢真正盯上去,“看见他们,最好离得远一点……那帮人——是为谁而战都不知道……却随时都会死在前线的无主孤魂。”
那句话落下时,空气里仿佛有一阵风擦过喉骨,带着旧战场特有的荒凉金属味——像铁锈、像风沙、也像那些死去的名字再也没人提起的沉默。
观音奴怔了一下,声音像被什么轻轻勾起:“萨塔尔……?这名字……怎么这么像……”
观音奴话还没说完,阿娜希塔就像被本能驱使一般脱口而出:“沙陀!”
那一瞬,她们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了一下——不敢确认,却不得不怀疑。仿佛在千里之外的震旦北地,有一根极细的血脉线,突然在撒马尔罕城门前微微颤动。观音奴缓缓点头,目光深处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阴影,像风中摇曳的火苗:“而且那脸,也确实像震旦北地的人……”
两人都沉默了,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牵住了心神。
那支队伍正疾驰远去。马蹄在灰尘里留下深深的印痕,尘土被卷成一道羽烟,缓缓升上晨光未暖透的空气。烟尘遮住他们的背影,也遮住了那些骑兵的命运——被卖、被征、被呼喝驱使,像一群被铁链套住的影子,奔向不知多少次失败的战场。
阿娜希塔轻声道:“他们看起来……好像也并不自由。”
观音奴却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条逐渐散开的尘烟,心底浮起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仿佛在这座古老城门前,东西两端的命运线条,正悄悄地交汇。
观音奴收回望向尘烟的目光,转头问老汉,语气虽轻,却带着刀锋般的冷静:“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老汉缓缓抬起眼,嘴唇动了动,轻声却沉重:“去打花剌子模。”他顿了顿,嗓音变得更加干涩,像石头在沙中摩擦:“这仗……打了许多年了。每一年都有人死,每一年都说要取胜——”他摇头,那动作沉缓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但从来没有赢过……却一直在打。”
观音奴胸口也被吹得微微一紧。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猎人才能听到的回声——来自深林深处,来自某个尚未现形却一定存在的危险。隐约,清冷,让人下意识挺直了背。
“姐……”阿娜希塔的声音微颤,带着少女特有的直率与恐惧,“如果卡里姆真的在撒马尔罕……会不会被卖去做战奴?”
观音奴望着眼前的撒马尔罕,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阴影收进胸腔,然后对阿娜希塔微微点头,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走吧。进城。我们直接去奴隶市场看看。”
撒马尔罕奴隶市场位于撒马尔罕的东侧,与牲畜市集比邻。两处交叠的气息混在一起——马粪、羊骚、汗水、烤饼香味与铁锈味……空气浓得仿佛能掐出一撮来。
入口处,有两根粗大的木桩,木桩间拉着铁链。链下堆着还未被清走的旧草料,与污泥混在一起。几个穿着喀喇汗军装的士兵懒洋洋地坐在帐篷前,盯着进出的人群,眼底倦意和麻木像是刻进去的。
阿娜希塔忍不住皱眉:“这里……味道好大。”
观音奴轻声道:“奴隶市场就是这样。人的味道,和牲畜没什么差别。”
奴隶市场里,奴隶的队列在视野里一排排展开,肤色各异,命运却相似,便是被迫出售的灵魂。几排木架搭成的“高台”立在市集中央。高台上站着不同地域的俘虏——草原来的乌古斯男奴,皮肤被风刮得粗糙,双手被绳索勒得发青,还有人肩背上留有箭伤的新痂。他们被迫挺直站着,让买家看“牙口”和“肌肉线条”。花剌子模来的年轻女奴,脸颊瘦削、眼神麻木,衣服早已破碎,却还被要求站出“温顺”的姿态。她们的手腕上缠着铁环,铁环与链条连接,走动时发出清脆却绝望的叮当声。更远的俘虏——黑海、咸海方向来的白肤奴隶,他们的金发在日光下刺眼,与市集内深色皮肤的商贩形成强烈对比。有人因为听不懂乌古斯语而惊慌地往后缩,却被贩子一脚踢上前。 还有少数从天山、费尔干纳方向来的东方面孔眼型偏长、皮肤偏白,穿着残破的丝绸碎衣,像是从某支被洗劫的商队里抓来的。
贩子叫卖声:像肉铺、像牲畜栏、像战场余声。
“看这里!身强力壮的古尔鲁格部战俘!能扛能跑!”
“这个女孩懂三种语言!合适当侍从和记账的奴婢!当然,只要你乐意,也可以拉她上床!”
“来自花剌子模的手工匠人!会制陶、会修水渠!”
“这一对兄弟!一并卖!不拆卖!”
“买战奴吗?买个战奴当保镖吧!”
……
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不是在介绍“人”,而是在介绍牲畜的品相。
风吹动高台上的红布,红布边缘摩擦着木架发出沙沙声,像为这场无形的血祭敲着颤音。
观音奴与阿娜希塔在其中游走,观音奴的目光冷静、锐利,一边在人群间穿梭,一边用余光扫过每一个高台。
她在看脸,在找身形,在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阿娜希塔则紧紧跟着,心情像被鼓槌敲得咚咚直跳。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压在腰间的匕首柄上,仿佛一旦看见卡里姆被链锁着,她会立刻冲上去。
“姐……卡里姆会不会,真的就在……这些人之中?”阿娜希塔低声问道。
观音奴的眼神冷沉如暗刀:“碰碰运气。”
她们越走越深,穿过第一层拥挤喧闹的买卖地带,脚下的土路逐渐变得潮湿、阴暗,仿佛整个市场的光都被某个无形的巨口吞了进去。这里没有高台,没有叫卖声,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得要滴下来。
几排破旧的草棚湿漉漉地伏在地上,棚顶被风刮得像麻布盖尸布。棚下,被铁链拴着的人懒散却绝望地瘫坐着——发动不出力气,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有人低低吟唱着故乡的曲调,声音轻得像某种濒死的风;有人双膝跪地,把额头死死抵在泥土里,用他们最后的尊严祈求未知的神明;还有更多的人只是呆坐着,眼睛空洞,眼神深不见底,像灵魂早已脱离他们而去,只留下肉身在阴影里慢慢腐烂。
转眼间,观音奴与阿纳希塔已在撒马尔罕的奴隶市集里走过整整一日。傍晚的风悄然拂来,带着远处锅灶里升起的炊烟味、熬得微粘的羊脂气息,也带着铁链轻轻碰撞的声响。那声音细碎、清脆,仿佛风铃,却透着一种让人后颈生凉的悲意,像是被困灵魂在暮光中发出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