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谷,入夜。
月亮像被北风磨薄的冰片,悬在峡谷正上方,照得雪野泛出幽蓝。
两侧峭壁夹道,中间一道羊肠道,最窄处仅容两骑并行,自古便是埋骨的好地方。
莜莜蹲在崖顶,把最后一撮雪拍实。
雪下埋着拳头大的乌陶罐,罐口以油纸封紧,外缠火捻——
磷粉混硝石,遇震即爆,是她给朱衣卫备的第一道“前菜”。
“布好了?”
身后,梧军什长韩铁低声问。
三十名精锐已散成三道伏线,白布裹甲,伏在雪里与夜色融为一体。
莜莜点头,把一根极细的银丝系在枯灌木根部,另一端连到崖壁冰锥。
“人过五十,冰锥落,雪崩起,火罐炸。”
她声音轻得像在数拍子,“我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韩铁咧嘴,露出被冻得发白的牙:
“姑娘看着瘦,下手比屠户还黑。”
莜莜笑笑,不答,只抬眼望向峡谷尽头——
那里,一条黑线正无声逼近,像夜色里游出的血蜈蚣。
血衣队。
共十三骑,俱戴赤铜鬼面,红绸缠刀。
领队者名“血十一”,朱衣卫戒律堂排名第十一,曾以一人之力夜袭南蕃使团,三十七颗头颅一夜高挂驿门。
行至极窄段,他抬手,全队骤停。
雪风卷来淡淡的硝味,混在夜雾里,几乎不可闻。
血十一面具下的鼻翼微动,旋即冷笑:
“零号给我们留礼物。”
他翻身下马,俯身贴地,指节轻敲冰面。
回声空洞,说明雪层下埋了东西。
“散!”
十三人瞬间变阵,三骑为一组,贴崖壁而行,竟从主道滑向侧坡。
崖顶,韩铁瞳孔骤缩:“被识破了?”
莜莜眯眼,眸色沉静:“意料中。”
她抬手,在唇边吹出一声极低的哨——
像夜枭啼叫,三长两短。
侧坡上方,忽然滚下数块巨冰,轰然砸落,激起雪浪丈余。
血衣队被迫回缩,重新挤入主道。
与此同时,谷底忽现一条裂缝——
原来梧军昨夜暗掘沟槽,上以薄冰覆面,下插削尖木桩。
“噗通”连声,两骑当场坠入,被桩穿胸,鲜血喷在雪上,像点点寒梅。
鬼面下传出闷哼,却无一人惊呼。
血十一扬臂,红绸刀出鞘,夜色里划出一道猩红月弧。
“冲速!十息之内占崖!”
十三骑变十一骑,竟弃马掠壁,足点凸岩,疾如飞猱!
崖顶,韩铁倒吸凉气:“这还是人?”
莜莜已转身奔向第二伏击点,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用二号坑,放他们上来!”
第二伏击点,名“鹰嘴台”,是一处外凸冰岩。
岩下悬空,岩上积雪丈余,只待外力震落。
莜莜伏在雪里,指间扣着一枚小小铜铃——
铃舌被布裹紧,摇之无声,却能传导震劲。
十一道黑影已贴崖壁逼近,距顶部不足五丈。
她屏息,默数:
“三、二、一——”
铜铃急摇!
积雪层轰然坍塌,化作白色怒涛砸向崖壁!
血衣队再失三骑,被雪浪卷下深渊。
余下八骑却借势跃起,终于扑上崖顶!
刀光与雪光交映,第一名血衣人落地未稳,已被韩铁重斧劈作两截。
温血溅在冰面,瞬间凝成赤冰。
混战爆发。
血十一一眼锁定十丈外的莜莜——
少女立于风雪中,粗布面具被刀风撕裂半边,露出颈侧雀痕。
“零号,领死!”
他身形暴起,红绸刀拖出长长血虹,直取莜莜咽喉!
莜莜不闪不避,左手在袖底一翻,指间已夹两枚薄刃。
刃长寸许,形似柳叶,却通体乌黑——
朱衣卫暗器榜第三,“乌吻”,专破内家罡气。
“叮!”
第一枚薄刃击中刀脊,红绸刀微偏,擦着她颈侧掠过,割断一缕发丝。
第二枚薄刃已射向血十一眉心!
对方侧头,鬼面被削掉半边,露出一张苍白俊脸,右颊刺着小小“十一”篆字。
血十一舌尖舔过伤口,笑得阴戾:
“好刀。”
话音未落,他左袖一震,竟射出三缕赤丝——
朱衣卫“血线蛊”,沾血即钻筋脉,片刻化人血为脓水。
莜莜旋身急退,赤丝追着她腕骨而来。
她忽地脚下一滑,似踩空,整个人后仰坠向崖下!
血十一扑到崖边,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衣角。
“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抖手,血线蛊缠住那截布帛,欲将她拉回。
却听“噗”一声轻响——
布帛中空,哪有半分重量?
假身!
血十一猛地回头,只见身后雪地忽然炸开——
莜莜自雪下暴起,乌吻刃反手划向他后颈!
“噗!”
刃尖入肉三分,被颈骨生生卡住。
血十一怒吼,回肘重击,正中莜莜胸口。
少女瘦小身形被震得倒飞,撞在冰壁,呕出一口血。
血十一拔下颈后薄刃,指间连点止血,眼底怒极反笑:
“零号,你果然还是那副阴沟老鼠的模样!”
莜莜以手背拭血,喘息着笑:“十一大人,您还是这般傲慢。”
她指尖忽地一勾——
“咔啦”!
冰壁裂开,一道银丝骤然收紧,缠着血十一双腕!
原来她方才撞墙时,已把暗藏银丝扣入冰缝。
银丝另一端,连在韩铁重斧柄上。
壮汉一声暴喝,抡斧回拉——
血十一整个人被拖得踉跄前扑,胸口正迎向韩铁斧刃!
千钧一发之际,血十一猛地沉肩,竟以锁骨硬接斧刃!
“铛”一声金铁交击,火星四溅——
他衣下竟贴身穿着软钢甲!
韩铁虎口震裂,斧柄脱手。
血十一趁机旋身,红绸刀划出一弧血月,反向韩铁腰间斩去!
“噗!”
韩铁被拦腰劈开,血雨喷溅丈余!
壮汉最后视线,仍望向莜莜方向,嘴唇蠕动:
“快……跑……”
崖顶风雪怒号,梧军三十人已折近半。
血衣队亦只剩五人,却个个煞气滔天。
莜莜半跪于血地,胸口剧痛,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她抬眼,看见血十一提刀一步步逼近,脚下踩碎冰屑,像死神敲棺。
“零号,遗言?”
莜莜忽地笑了,血顺着她嘴角滑下,在下巴凝成小小冰珠。
“遗言……给你备了第四份礼。”
她抬手,在袖底按下最后一枚机簧——
“咔哒!”
崖壁深处,传来沉闷轰鸣,像巨兽翻身。
血十一猛地回首,只见谷底雪层忽然塌陷,露出一条漆黑裂缝!
下一瞬,赤红火龙自裂缝腾起——
那是莜莜提前埋于谷底的火油与硝石,以银丝牵动机关,此刻尽数引爆!
雪崩、火浪、冲击波,三重杀机叠加,整个鹰嘴台瞬间崩塌!
血衣队五人站立不稳,与剩余梧军一起,被怒涛雪火卷下深渊!
莜莜最后动作,是扑向崖边一块凸岩,双手死死抱住冰锥。
雪浪从她头顶掠过,像白色巨掌,将所有人与尖叫一并吞没!
天地失声。
只余火光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地狱吐出的舌头,舔舐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雪歇。
断魂谷已面目全非,雪面平整如镜,找不到半丝打斗痕迹。
东边峭壁,一块积雪忽被顶开。
莜莜爬出雪洞,浑身是血,左臂软软垂着,显然已断。
她艰难地坐到冰面上,大口喘息,白雾在空气里结成霜花。
环顾四野,无人生还。
血衣队的鬼面碎片、梧军的残甲,被雪火熔成扭曲铁团,再也分不清敌我。
莜莜抬手,颤抖着解开颈后绳结——
那张被血浸透的“村姑”面具脱落,露出苍白真容。
雀痕在火光映照下,红得像要飞起来。
她对着空旷雪谷,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
“韩铁,三十一条人命,我记下了。”
“血十一,第四份礼,你收得满意吗?”
无人应答,只有风卷雪粒,打在她脸上,像冰冷的耳光。
夕阳西沉,谷外传来马蹄。
一匹瘦马踏雪而来,马背驮着简单行囊。
马上人斗笠压眉,吹了声低哨——
是那夜渡她过江的“船家”。
瘦马停在谷口,斗笠人抬眼,望向满目苍夷,轻轻叹息:
“真把天都掀了。”
莜莜拖着断臂,一步步走向他,血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红线。
她停在马前,仰首,唇色苍白:
“第二笔买卖,做吗?”
斗笠人挑眉:“姑娘如今,可付不起价。”
莜莜抬手,将一物抛入他怀里——
是血十一那只被雪火炸碎的半边鬼面,
铜面尚带余温,额心位置嵌着一枚小小铁钥匙,刻着“蚁”字。
斗笠人指腹摩挲钥匙,目光终于变得凝重:
“蚁窟的钥匙?你竟……”
莜莜咧嘴,血与雪在她齿间绽开妖艳颜色:
“带我回安国,去蚁窟。”
“我付的价,足够买你闭嘴。”
斗笠人沉默片刻,伸臂将她拉上马背,用斗篷裹住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马蹄轻扬,朝落日方向缓缓行去。
暮色四合,断魂谷重归寂静。
雪面反射最后一缕残阳,像一面巨大的、被血染透的镜子。
镜子下,无人知晓的深处——
一只手,忽然破雪而出!
指节苍白,右颊刺着“十一”篆文,
血十一的半边脸在幽暗里扭曲如鬼。
他望着马匹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笑:
“零号……游戏才刚开始。”
雪粒簌簌落下,将那只手重新掩埋。
而更远的天际,赤红小隼展翅盘旋,
隼爪竹筒内,新一封密令已拟就——
【零号未死,断魂谷折兵。
启动“玄蜂”,不死不休。】
夜风吹响哨音,像为这场猎杀,吹响第二轮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