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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读书 >  抱残 >   第150章 投名状

顾公馆一楼,窗子透过的灯光铮亮。地上没有雪,化冻也有一阵了,可是从车上到门口这段路程,何楚卿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越是靠近,越是不自觉地奔跑起来。

守在门前的士兵,在看清他的面孔前,乍地误以为他是要硬闯,险些将人拦下。

“顾还亭!”进门在望,他先叫起来,粗着嗓子吼,“顾还亭!出来!”

顾还亭不必要出去,或者下楼,因为他就在客厅中,如今只是起身,向前迎几步,就和他面对着面了。

何楚卿的脸上,是激动或者是受了风,有些不规则地发红,也许是哭过一场。顾还亭不免想起他刚回国,兴致勃勃的,顾不上倒时差就去张罗办厂,翻修、置办、招工,一点一滴过来,开业不到一个月,七零八落。

顾司令千感万慨,尚未出口,就听他用骂人似的口吻,信誓旦旦:“我没跟别亲过嘴,你信不信?!”

哪儿跟哪儿!顾还亭早不想那些了,上前一步:“焉裁——”

“你就站在那里,不许动!”胳膊伸出来,何楚卿瞪着眼,后退半步,维持着一臂的间距,吸吸鼻子,声调也稳下来:“你不要动,就这样听我说。”

顾还亭快要向他投降,的确是不敢动了,答应着:“好。”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一下,如释重负,“我和白昭洋也没什么。我——”到这儿,他的念白格外地轻柔,“我怎么会跟别人扯什么不清不楚的?”

顾还亭看着他,心想,大概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一个答案,“够了——”

“不够!”何楚卿跟他嚷,用截然不同的倔强,“这回是我自己要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

顾还亭打定主意不说话了,电话铃又响,寂寂的,一到非凡时刻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铃声来打断——叮铃铃、叮铃铃。

“大概是警察局肖局长。”铃声之外,比悄然的无声更多一分诡谲,“是我请他务必彻查,不过不急这一时,等会再回电好了。”

何楚卿很沮丧,摆摆手,“去接吧。”

顾还亭上楼了。何楚卿扭身去看,就见大门还敞开着,风声都走漏出去,可见他刚才多么疯,敞着门要和军区司令论一论党争。

这是一个秘密,哪怕说出口来,也还是不可告人的。上了锁,何楚卿也到楼上去,书房的电话正刚好挂下。

“这几个小时,能有什么结果?”虽然是问,何楚卿也没有打算有结果,稳了心思,权当一个铺垫。

“只要那四个人还在警察局,就会有结果。”顾还亭说,“审出来说,并不是东瀛一个的主意——他们和流党做了交易。进入你厂房做工的几个,都是流党。”

“啊......”就这两个字,打了何楚卿一个措手不及,“......是流党?”

荒谬。哪怕是他即刻反应过来,共济会虽被打成流党,流党却并不只共济会一个。可跟顾还亭,甫地刺探,总不能就指名道姓出共济会来,那未免太过冒险。可是流党的名头挂在这里,最好的时机,已然是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顾还亭前脚上班,何楚卿后脚就裹着棉衣跑出来,一溜烟的,直直杀往白家。往白昭洋的卧室,不必经过前厅,因此躲过了正在用早餐的白家一干人,彼时,白大少爷挂着宿醉,和衣睡死在小沙发上。

是伪装,亦或是真面目,何楚卿看不透他,冲破佣人的阻拦,拎着领子把他半提起来:“你给我醒醒!我有事要问你!”

白昭洋迷蒙地掀开眼皮,尚有一半意识仍在梦中:“......焉裁?”

大半身子把佣人挡在后头,何楚卿悄声呵在他耳边:“纱厂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白昭洋偏头,既躲开他的面孔,又吩咐佣人:“下去、下去,再把门带上!”

松开衣领、关上房门,沙发上各自就位坐稳。白昭洋眼圈乌黑,想必是没少熬夜饮酒,可一旦放平肩头,松下眉毛,整个人就不一样,“你又知道了多少?”

何楚卿不傻,当即冷笑:“我就知道你们流党私下有交集,你果然是知道风声。怪不得这么殷切帮我筹备办厂,合着是预备看笑话。”

“我知道,他们有些的确正盘算和东瀛合作,没料到应在你身上。”白昭洋这样说,算是为自己辩白。

何楚卿没有觉察,愤愤的:“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对他们而言又没有用!”

“你没有用,顾司令可有。”白昭洋有些疲色,渐渐软在靠背上,“司令名声非同一般,但要搞臭,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为了搞垮联众国,他们什么都做,哪怕是卖国。”

他是想撇开自己党派和一般流党的界限,何楚卿这回意识到了,顺着问:“共济会有别于他们?”

“三党鼎立的时候,共济会就在秘花江流域秘密行动。连自由党割地的消息,都是我们放出去的。西北军打到建京,共济会又负责内部接应,条件是联合政府四分之一的席位。”枕靠在沙发,白昭洋显得有些随意,“如你所见,他食言了,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共济会打为流党,大肆屠戮。”

何楚卿前倾着身子,好奇问:“为什么偏偏不接纳共济会呢?原来的自由党、豫军,现如今不是都列席其中吗?”

“因为根本理念不同。”白昭洋认真地同他掰扯,“自由党、豫军、西北军,他们打,只是争权,而共济会......”想了想,他换了个何楚卿听得懂的方式,一字一顿,“是追求人人平等。”

平等——这样的妄想,何楚卿从生来就没有见过,一时忍俊不禁。然而不知为何,又没能够笑出来,反而悲从中来。

片刻沉默,白昭洋继续问:“那你,还要继续建厂吗?”

何楚卿没答这话,也许只是不肯服输,“人人平等......”呢喃着,他忽而把头转过来,“扪心自问,除了阿玉,我只见过有一个人真的这么想。”

白昭洋也避而不答,不代表他不清楚说的是谁。“我不拦你,但我劝你——”这像一个赌约了,“工厂这件事,是一个契机。你不如借此来看清,顾司令对于流党的态度到底怎样。”

说这话时,他已做好了何楚卿翻脸就走的准备。也许是厂子被砸,带来的打击太大,又或者他自己也是有些清楚,只是顾着盯着自己一双手摆弄,垂头丧气的,不大有信心。

白家出来,他径直去看阮钦玉。进门前,先和守在走廊上的警察聊了几句,两个人倒是都认得何楚卿。

病房是一扇白漆门,平时采光很好,可惜天阴,眼下幽幽地发着光。何楚卿敲了敲门,过了半天,没听见里面有人声,安静得悚然。怕是她睡了,何楚卿等了会,预备要走,临走前,顺带着透过门上的四方小窗,偏头看了一眼。

病床邻近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子,窗帘拉着。一下,他就觉出不对来了,心里猛地一跳,压下把手冲了一步进去,进去了,只轰然地停在门边。

白被单拴在通往走廊那扇窗的铁栏上,女人的四肢融化了似的垂在那,散着头发,看不清脸,一动不动。凳子倒在脚边,整个人很高的在那儿挂着。

何楚卿呆了一刻,急促着呼吸,朝着门迈了一步,想出去叫人。猛地改了主意,掉过头来,他一鼓作气地朝女人冲过去。

病房内的窗帘是蓝盈盈,她的皮肤也是衬出僵挺的灰白,脖子抻得怪长。何楚卿站在那面前,目光很有分寸的,不去看她的面孔,而是从衣领、腰间、裤腰、上下两个口袋,迅速贴身摸了一遍——空的,没有东西。

这样一种条件下,他冷静得可怕,开始回想将她送来医院的那一天。有一身新洗的制服,在抽屉里,他不打乱地捏过,再拂床单。最后,枕套的一个角里,有什么东西,摁着格外坚硬。

是一张叠得四方的纸,展开很长,密密麻麻的。何楚卿只看了一眼,揣进口袋,有意撞着床脚铁门往外冲,把自己撞得生疼,长廊上通透地叫:“快来人、来人啊!死人了!!”

他仓皇、无措,惊惧交加地站在旁侧,任由两个警察跑进跑出、检查现场,确认了阮钦玉的死亡。随后凑过来,请何楚卿一同跟随回警察局。

何楚卿即刻就变了脸,不虞地扬眉:“好啊,要带我走,问过司令了吗?”

他叫他们打电话给顾公馆,装着善解人意,顾还亭果然不让,还亲自来接了,承诺会给肖局长解释,叫他们不必为难。

到这儿,何楚卿都是很悠然,游刃有余地上车。远离了那地方,尸体的触感,才忽忽悠悠地复苏。

把他放在车里,顾还亭上去了一趟,为阮钦玉。坐回来问:“有没有怕?”

是冰冷还是尚有余温,僵硬还是柔软,何楚卿记不清,像是连从前搀扶过她的柔软的记忆,也一并忘了,指尖上,悬挂着死的触感。

他什么也不怕,却违心地慢吞吞地挪近,投到顾还亭的怀里,说:“怕。”

那份名单,是一个烫手山芋。何楚卿和顾还亭一向亲密无间,因此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脱手。也就隔了一天,何楚卿再度找到了白昭洋。

和柳兴萼几个朋友,他们畅饮、取乐、打牌,凌晨,由何楚卿将白大公子送回家中去。

台灯下,递过那份名单,白昭洋还红着一张脸,依次将名字默念过去,从头扫到尾。

“我还是不明白,”何楚卿压低嗓音,和他隔着张方几,“她既然早早得手,为什么迟迟不上交?”

“这名单你看过没有?”呼吸间,酒气蛰眼。

何楚卿没避,不知该说看过还是没有,终究没有说谎:“看了。”

“里面有几个名字,你就没觉得熟悉?”白昭洋把头偏一偏,纸张朝他的方向正,指头捋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建京的人。次长、总长,总归是来源于各个部,翻翻官报,都能找到名字。原先我也不明白,不过看到名单倒是懂了。事关重大,未知真假,她不敢上交。”

“这些人会是流党?”何楚卿这回也不信了,“都是大官,图什么?我看八成是假的。”

没想到,白昭洋竟然摇头,“你不清楚建京的形势。这份名单,也许不够准确,但的确是有依有据。他们就算不是流党,也可能是双面间谍,或者是和流党有过来往、交易......总之不是空穴来风。”

建京这权利中心,竟能有这样复杂,何楚卿此前闻所未闻。白昭洋又说:“杨德晖纵然是一国之首,在他下头,也是四分五裂。他已经快六十了,太子党、石景军校派系,豫军和自由党抱团,调查局虽然是杨的嫡系,这时候的立场也就更加敏感。也就是因此,仗打赢后,杨力挺顾还亭——顾还亭的权利和忠心,是他最稳的一颗棋。”

“稳吗?虹海的时候,总职可是提防得要命,没少诛他的心。”这样的信任,何楚卿颇为不屑。

“杨德晖信任顾还亭,也要用到位。虹海那个地方,势力复杂,他太倔强,非黑即白,只会碍了那帮人的事。”白昭洋忖度着,“可是北宁......北宁也有隐患——天高皇帝远。如果是我,论功行赏后,即刻就会行动了。”

授勋是在三月,如今已是四月。何楚卿即刻明白了:“你是说,杨德晖会把他召回建京,放在身边?”没等白昭洋回复,他又急道:“那我怎么办?”

“你?当然是跟他走。”讨论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既然说到这儿,白昭洋索性说:“你如果不打算重建工厂,顾还亭走了,再在这里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依你说,”何楚卿更凑近了,和他面对着面,“如果命令真下来,会在什么时候呢?”

“总要有个契机。”白昭洋不该,可是仍旧和他透露了:“我这边的消息,是二十天后的全国军事会议。”

何楚卿有些忧心忡忡,“那要抓紧了。”白昭洋酒量不差,可是时常应酬、喝得多,难免头痛,正是举起手臂按着太阳穴。就听何楚卿接着又说:“我要入会。名单,就当是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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