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缓缓抬手,按住突突作痛的额角。为人君者,要能在尸山血海中站稳脚跟,要能在权谋旋涡里取舍决断,有时甚至要舍小义而成大局。曹昂的仁厚,是他的长处,却也可能成为致命的短板。
那换个人呢?他脑中闪过曹丕的身影。前番听帐下诸人提及,丕儿在许都兵变,倒显出几分才能,只是……曹操眉头微蹙,丕儿的能力终究还是不行,偶有急功近利之态,且根基尚浅,若要重新悉心培养,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他这头疾时好时坏,又有多少时间能等?
更让他顾虑的,是西凉那头。马云禄带着马家铁骑千里来援,这份助力于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可马家那群老狐狸,精明得很,他们倾力相助,何尝不是看在曹昂与马云禄的情分上?若真要另立继承人,西凉铁骑会不会生了二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岂能因储位之事,寒了盟友的心?
他这一生,征战不休,所求的不过是荡平四海,给子孙留下一个安稳的基业。可这继承人的事,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缠得他心口发紧。
“难啊……”他低声喟叹,声音里满是无人能懂的疲惫。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寸灯芯,帐内陷入短暂的黑暗,唯有天边的残月,透过窗缝洒进一缕清辉,照亮他鬓边的白发。
几日后,曹操召集程昱、郭嘉、夏侯惇等核心文武议事,帐内烛火通明,映着众人脸上的凝重。
曹操端坐主位,目光扫过案上的舆图,沉声道:“徐州与寿春,两处皆需用兵,诸位且说说,该先取何处?”
荀攸率先开口:“吕布近日常在汝南一带劫掠,麾下主力多随其征战,徐州城内多是老弱残兵,防御空虚。此时出兵,正可趁虚而入。”他指尖点在徐州地界,“况且徐州东临大海,若能拿下,我军后背便是海域,可免腹背受敌之虞,只需专注应对北面的袁绍与西面吕布,战略上更为稳妥。”
程昱抚着胡须,附和道:“文若所言极是。寿春毕竟当年袁术经营多年,城中粮草充足,且有淮水天险可依,强攻恐伤元气。反观徐州,吕布新占不久,民心未附,守军战力不足,我军只需派一员得力大将,辅以精锐,定能一举而下。”
郭嘉摇着折扇,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吕布在汝南与刘表刘备接壤纠缠,短时间内难以回援。我军可虚张声势,佯攻寿春,吸引袁术注意力,暗中却以轻骑奔袭徐州,打他个措手不及。”
曹操听着众人议论,指尖在舆图上重重一敲,落在彭城的位置:“好!便依诸位之意,先取徐州!”他抬眼看向夏侯惇,“元让,你率三万精兵为先锋,即刻出发,直逼彭城!切记,兵贵神速,莫要给吕布回援的机会!”
夏侯惇抱拳应道:“末将领命!”
曹操又看向曹昂:“子修,你随元让同去,多观多学,战场上的历练,比书房里的兵书更能教你东西。”
曹昂眼中闪过一丝振奋,躬身领命:“孩儿遵令!”
帐内诸人散去后,曹操独自望着舆图,徐州的位置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拿下这片土地,不仅能拓宽疆土,更能为日后的征战扫清后路——乱世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这一步,他必须踏稳。
而另一面,袁绍在安排颜良、文丑引兵增援幽州后,便暂得清闲。自封为冀王的荣耀如暖炉裹身,让他这些日子总有些醺然欲醉。邺城的王府里,几乎日日摆着宴席,金樽流转间,满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与各地名士的奉承。
“大王神威,先是一举荡平公孙瓒,幽州纳入版图,实乃不世之功!”席间,清河崔氏的老者举杯起身,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微微颤动,“如今又打的曹操困守谯郡,刘备刘表争夺荆州,皆不足与大王抗衡。依老朽看,不出三年,大王必能挥师南下,定鼎中原!”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附和:“崔公所言极是!大王麾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颜良、文丑二将军勇冠三军,张合、高览皆是百战之将,这天下,本就该是大王囊中之物!”
袁绍端着酒爵,望着阶下众人满脸谄媚的笑,胸中那股豪情被一点点拱起。他捋着颔下的胡须,想起年少时与曹操同游,那时两人还曾戏言天下英雄,如今看来,曹操不过是守着一隅之地的困兽,哪里比得上自己坐拥冀州、青州、并州、幽州的万贯家资?
“诸位过誉了。”他故作谦逊地摆手,眼底的得意却藏不住,“如今北方初定,还需休养生息。待兵精粮足,再议南征不迟。”
宴乐声里,丝竹悦耳,舞姬的裙摆如流云般转动。袁绍饮下杯中酒,只觉得浑身舒坦,先前因公孙瓒再次入侵幽州而生的烦躁,早被这满堂的吹捧涤荡干净。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已看见自己登临九五的那日,却没瞧见阶下几位谋士交换眼神时,那一闪而过的忧虑——这日日宴饮、沉迷虚名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讨董盟主的锐气?
帐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似在提醒着什么,却被席间的喧嚣彻底盖过。
这般醉心宴饮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外部的战事稍歇,邺城的平静之下,各方势力便开始暗潮涌动。袁绍的三个儿子——袁谭、袁熙、袁尚,身后各有世家撑腰,明里暗里较着劲,都想在父亲面前争得更多看重。
袁尚仗着母亲刘氏深得宠爱,又有审配、逢纪等谋士帮衬,在府中最为得势;袁熙性情温和,却也有幽州一带的世家暗中依附,想着将来若能分得北方之地,亦是安稳;唯有袁谭,自上次长安战败后,便成了袁绍心中的一根刺。
那日袁绍大胜归来,袁谭本是留守邺城,调度粮草、安抚民心,也算稳妥无过。可在袁绍眼中,“无过”便是“无功”——他自己夺得兖州青州,地盘整个翻了个番,看这留守邺城的长子,便越觉平庸。偏偏总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大公子在邺城留守期间沉迷酒色,荒淫无度……”“听闻大公子在邺城与某些世家往来过密,怕是……”
这些话半真半假,却像针尖似的扎在袁绍心上。再加上刘氏日日在枕边念叨:“尚儿年纪虽轻,可这次随你出征,在帐下出的那几个主意,倒比谭儿沉稳多了。你看他兄弟几个,总该有个得力的能帮你分担才是。”
袁绍本就被连日的吹捧弄得有些昏沉,耳根子一软,对袁谭的不满便日渐加深。有时在宴席上,袁谭起身敬酒,他也只是淡淡瞥一眼,连句温言都吝啬给;袁尚随口说句行军见闻,他却抚掌大笑,赞一句“吾儿有勇有谋”。
底下的世家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愈发肆无忌惮地试探。今日张家故意怠慢了袁谭派去调粮的人,明日李家又将本该送往袁谭军营的甲胄,悄悄拨给了袁尚的部曲。这些小动作看似琐碎,却像一把把小刀子,慢慢割裂着袁家内部的凝聚力。
袁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几次想找父亲陈明心迹,却总被袁绍以“军务繁忙”挡在门外。夜深人静时,他独坐帐中,望着案上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剑,只觉得满心委屈——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落得这般境地?
而邺城的王府里,袁绍仍在饮着庆功酒,听着歌功颂德。他看不见儿子们眼中的隔阂,也听不见那些挑拨离间的话语背后,世家们蠢蠢欲动的野心。这方刚靠武力打下的疆土,正被看不见的暗流一点点蛀空,而他,还沉浸在“冀王”的荣光里,浑然不觉。
袁谭独自坐在帐中,望着案上冷掉的酒食,满心郁气无处发泄。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是在嘲笑他的困窘。自长安战败后,父亲的目光便再难落到他身上,府中上下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轻慢,唯有辛评始终伴在左右——这位曾与他一同被俘、共过患难的谋士,如今成了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人。
“辛先生,”袁谭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却压不住心头的苦涩,“你说父亲如今眼里,还有我这个儿子吗?”
辛评缓步走近,躬身道:“大公子何出此言?主公只是近来军务繁忙,又被些谗言扰了心神罢了。”
“谗言?”袁谭猛地拍了下案几,酒盏被震得跳起,“那些世家明里暗里捧尚儿、踩我,父亲却视若无睹!连调拨些甲胄粮草都处处受制,再这般下去,我这长子的名分,怕是要成个笑话!”
辛评沉默片刻,沉声道:“公子息怒。眼下邺城暗流涌动,世家们不过是见风使舵,主公被‘冀王’的虚名迷了眼,才一时糊涂。”
袁谭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青瓷酒樽被震得翻倒,残酒泼了满案,浸湿了摊开的兵书。他望着那片狼藉,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叹,眉宇间满是焦灼:“辛公,话是这般说,可这世子之位,再拖下去怕是真要落到老三头上了!”
他站起身,在帐内踱着步子,锦靴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若非我母亲去得早,哪有刘氏那妇人耀武扬威的份?如今父亲眼后只有她,连带着看老三也处处顺眼。真等他把老三立为世子,那些世家精得跟猴儿似的,还不争先恐后地往老三那边凑?到那时,我手里这点根基,连塞牙缝都不够,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说到激动处,他猛地停步,转身看向辛评,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急切:“时不我待啊,辛先生!父亲如今志得意满,听不进逆耳忠言,老三又在旁边日日吹风,再不想个法子破局,我袁谭迟早要被他们母子逼得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