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已攻下数十日,岛上渐趋安稳。孙权却愈发频繁地出入夷州王的居所,时而屏退左右密谈,时而与王共饮,那份亲厚看得麾下诸将满心费解。
这日,一道手谕传遍军营:孙权欲迎娶夷州王之女为妻,择下月吉日完婚。
“主公这是……”吕蒙拿着令谕的手都在抖,转头便去找吕岱,“他竟要娶那蛮荒之地的女子?还要留着那降王?这是打算把根扎在这岛上不成?”
吕岱冲进孙权的临时营帐时,正见夷州王带着女儿侍立一旁,那女子穿着绣着海贝纹的麻布裙,脸上带着怯意,孙权却与夷州王谈笑风生,仿佛在商议什么要事。
“主公!”吕岱按捺不住怒火,“这夷州不过弹丸之地,留着降王已是宽宥,何必与之联姻?江东才是根本,您难道要学那南越王,在此偏安?”
吕蒙也沉声道:“属下附议。将士们抛家舍业随主公征战,为的是光复江东故土,而非在这海外荒岛扎根。主公此举,恐寒了将士之心!”
孙权抬眼看向二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我留夷州王,是为安抚岛上部族;联姻,是为让他们真正臣服。你们只知江东是根本,可知这大海也是屏障?”
“屏障?”吕岱冷笑,“难不成主公打算一辈子躲在这里?”
“放肆!”孙权猛地拍案,“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吕蒙、吕岱对视一眼,皆是满心愤懑,拱手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帐内一时寂静,夷州王父女吓得不敢作声。孙权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坐在案前,望着铺开的海图发呆。
不多时,帐帘被轻轻掀起,韩当走了进来,这位须发苍苍的老将对着孙权躬身一礼,语气带着几分审慎:“主公,吕蒙、吕岱虽言语急躁,却也是一片赤诚。老臣斗胆问一句,您这般看重夷州,莫非真有长远打算?”
孙权抬头看向韩当,这位从父亲孙坚时代便披甲相随的老将,鬓角虽已染霜,脊背却依旧挺直,只是此刻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也凝着化不开的困惑。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终是起身走到帐外。
咸涩的海风卷着潮气扑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远处的海浪正拍打着礁石,碎成白茫茫的泡沫,又被更大的浪头卷走,周而复始,像极了这乱世里的兴衰更迭。
“韩叔,”孙权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您跟着我父亲南征北战那会儿,我还只是个跟着马屁股跑的孩童。这些年您看着我长大,有些事,我不便对旁人言说,可在您面前,实在没必要藏着掖着。”
韩当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他跟随孙氏父子三代,见惯了孙策的少年锐气,也见过孙权在兄长孙策死后的隐忍,却从未见他这般剖白心迹。
孙权望着翻涌的黑海,喉结动了动:“如今马超已手握雍凉,雄踞长安,关中沃野尽在他掌握。前些日子更传来消息,说他亲率铁骑横扫草原,鲜卑、匈奴诸部望风披靡,光是斩杀的异族便不下百万……韩叔,你说,这等人物,如何能不让我心惊?”
“可……”韩当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几分迟疑,“马超毕竟是伯符将军的结义兄长,当年在江东,他与伯符情同手足。论情分,他对咱们该是友非敌才是。”
孙权转过头,眼底映着浪涛的碎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友非敌?”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韩当,又像是在问自己,“韩叔,您沙场征战一辈子,该懂一个道理——在这逐鹿天下的棋局里,情分是最薄的东西。”
他抬手指向北方,仿佛能穿透万里海域,望见长安城头的旌旗:“马超扫清草原,绝非只为报仇。他拓土千里,便是为了稳定后方,更让雍凉百姓死心塌地,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冲着‘天下’二字来的?如今他根基未稳,尚且无暇南顾,可等他稳固了北方,整合了关陇,下一步会看向哪里?”
“中原混战,曹操、吕布打得两败俱伤,他唯一的敌手只有袁绍,日后他若想南下,江东便是必经之地。”孙权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笃定,“马孟起雄才大略,可他要的是整个天下。江东这块肥肉,他早晚是要伸手来拿的。”
韩当望着孙权紧绷的侧脸,心中仍有不甘,又劝道:“主公,既然如此,何不遣人去见公瑾,将这层忧虑与他剖白清楚?公瑾智谋过人,麾下亦有精兵,若能与我等合兵一处,凭长江天险,江东便是稳如磐石。纵然后来真有变故,也足可抵挡。”
“周郎?”孙权一声嗤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愤懑,“与他和解?我何尝不想?可你看他周郎,有半分要与我和解的意思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帐外的海浪,声音陡然拔高:“当年马超假死的消息传来,天下震动,我兄长举大军为马超报仇,却死于半道,他周郎却借着这由头,死死揪着兄长之死不放,一口咬定是我暗中作祟,非要与我决裂不可!那时他便已存了异心,如今更是割据一方,对我江东之事不闻不问。”
“更何况,”孙权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清醒,“如今马超非但没死,反倒在北方闯下了泼天基业,连草原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你说,周郎见了这般光景,是会念及旧情,与我联手对抗马超?还是会等着马超大军压境之时,干脆将江东基业双手奉上,换他一个安稳前程?”
韩当噎住了。他想起周瑜当年的决绝,想起那位青年将领眼中不容置喙的锋芒,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马超、周瑜与孙策情同兄弟,对孙权这位继任者,本就带着几分审视,更何况中间还横着孙策之死的疑云——如今马超势大,周瑜若真要选择,恐怕……
韩当听着孙权的话,眉头皱得更紧,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公,恕老臣直言,就算……就算江东真到了难处,归附于马超麾下,凭着他与伯符将军的情谊,想来也不会亏待您。这总比困在夷州这弹丸之地,娶一位南荒女子,在此艰难度日要强得多吧?”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孙权强装的镇定。他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戾气,随即又被强行按捺下去,声音带着几分牵强:“韩叔有所不知,那周郎一直将兄长之死归咎于我,当年若不是他借机发难,江东何至于分裂?如今他若见我归附马超,定会在马超面前搬弄是非,将那些旧怨翻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马超与兄长、周郎曾是结义兄弟,那份情分摆在那里。周郎若在他面前咬定是我害了兄长,你说,马超会信谁?我纵有百口,又如何解释得清?”
“若是能解释清,又何必等到今日?”孙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真到了那时,以他们三人的情谊,我这条性命怕是难保全。留在此地,虽偏安一隅,好歹能保得性命,保得身边这些人的安稳。”
韩当沉默着,鬓角的白发在海风中微微颤动。他方才瞥见孙权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戾气,又想起主公话语里藏不住的恐惧——那恐惧不似面对千军万马时的紧张,倒像被无形的网缠紧了喉头,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莫非……真如周郎当年所言?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像藤蔓般缠上心头。伯符将军死得突然,周郎咬定其中有蹊跷,虽无实证,却始终对主公存着芥蒂。若真是清白坦荡,主公何必如此忌惮?何必躲到这万里之外的海岛,宁愿与南荒部族联姻,也不肯回江东与周郎对峙?
韩当心里沉沉一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他追随孙氏三代,看着伯符将军从少年郎长成江东霸主,也看着孙权从懵懂孩童变得深沉难测。无论当年事究竟如何,如今都已回不去了。
“主公既已拿定主意,”韩当躬身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的妥协,“老臣便护着主公在此立足。修营寨,垦荒田,整饬船只……总能让弟兄们有口饭吃,有片瓦遮头。”
孙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有感激,又似有别的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望向那片翻涌的大海,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峭。
韩当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正在伐木筑营的士兵,默默握紧了腰间的刀。事到如今,追究过往已无意义。他能做的,唯有守住这方寸之地,护着眼前这位主公,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求一条苟活之路。
海风卷着浪涛声,一遍遍拍打着礁石,像是在为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低低地呜咽着。
婚礼的篝火在夷州海岸边跳动,映着孙权与夷州公主的身影。他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仪式流程。礼成后,吕蒙与吕岱带着大部分士兵悄然撤离,甲胄摩擦的轻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他们这样离开了”孙权望着船队消失在海平面,低声对身旁的韩当说,“也好,让他们去吧。”
韩当不解:“主公当真要在此扎根?江东基业……”
“江东?”孙权打断他,指尖划过腰间的玉佩,“与其整日周旋,在周郎河江东氏族中间,倒不如在这海岛,守着一片干净地。”他看向刚成为妻子的部族女子,对方正安静地添着柴,“至少这里,没人算计我是不是‘正统’。”
篝火噼啪作响,远处浪声阵阵。孙权忽然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江东大位,多么的诱人,哈哈,如今不争了,反倒踏实。”
韩当默然。或许这偏远海岛,真能让他避开那些无形的枷锁。
“那……老臣便留下陪主公。”韩当躬身道。
孙权点头,望向星空:“守着海,守着船,守着自己的日子,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