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东边的天空才泛起鱼肚白,村里的帮忙的邻居已经陆续赶到侯家。他们像一群沉默的蚂蚁,在晨光中分工明确地忙碌着:王木匠带着两个徒弟在院子里搭设灵棚,竹竿与白布在他们手中翻飞;李婶子领着几个妇女在厨房蒸制祭品,蒸汽裹着米香从门缝里钻出来;陈石头则指挥着年轻人在厅堂准备桉杖祭奠贡品,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处褶皱的白布。侯家的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说说笑笑,仿佛是别人家死里人,与他们无关。灵堂里,侯黄氏的棺木早已停放妥当,棺盖上覆盖着一块素色的布,周围摆放着白色的纸花,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要去“送盘缠”了,回来就得封棺。侯印走在最前面,他的孝服下摆沾满了昨夜守灵时跪出的灰尘。身后跟着四个弟弟,他们相互搀扶的样子活像一串绑在一起的稻草人。每个人的脚步都陷在泥里似的,抬脚时能耳畔传来“咕叽”的水声,那是昨夜暴雨在院子里汇聚而成的水洼所发出的声响。
厅堂里,侯黄氏的棺木静静地停放在两条长凳上。棺盖上的白布被晨风吹起一角,露出黑得发亮的漆面。侯印突然膝盖一软,\"咚\"地跪在青砖地上。这个声音像道命令,四个弟弟接连跪下,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厅堂里回荡。
“娘啊——”老三侯宽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这声喊像把刀子,划破了压抑的寂静。侯印看见三弟的眼泪砸在地上,在积灰中冲出一个个小坑。他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恍惚间看见棺木上凝结的水珠,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挂在眼角的泪。
侯五蓦地扑到棺木上,十指在漆面上抓挠出刺耳声响。“您再骂我一句啊,”他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骂我偷吃供果,骂我弄脏新衣……”话音还未落下,整个人便顺着棺木滑落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棺底。
院外的大树上蓦地传来“嚎哭”声,那是猫头鹰在悲啼。 陈石头喊:“找棒槌,快去打恶老雕。”当地人把猫头鹰叫恶老雕。据说,谁家丧事上有猫头鹰哭丧,不吉利,肯定有大事怪事发生。马高腿的爷爷死那年,猫头鹰也叫,出殡的半路上拉棺材的马车惊了,摔掉的棺材砸死一个侄子。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破解方法就是用棒槌将猫头鹰轰走。
送盘缠的仪式可以在头天晚上,也可以在出殡当天早上,就看做儿女的心意。想省心省钱,就在当天,可以少管亲朋一顿饭,吹响器的用半天也省不少钱。侯家兄弟最会算这笔经济账,选择当天送盘缠。
送盘缠仪式结束回来,就是封棺。儿孙子女见最后一面
封棺的时辰是早就请风水先生算好的,不能有丝毫差错。当吉时将近,族里的长辈们就开始指挥着大家做好封棺的准备。棺材早已停放在宽敞的堂屋中间,周围摆放着各种祭品和纸钱。儿孙子女们围在棺材旁,眼中满是不舍和悲痛。
先是长子侯印上前,用一块干净的布轻轻擦拭着侯黄氏的脸,仿佛要把对逝者的最后一丝眷恋都融入其中。侯宽端着半碗清水一边配合。其他儿孙依次上前,向棺中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有人泣不成声,有人默默流泪,整个堂屋都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氛围中。
风水先生站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与逝者的灵魂沟通,祈求逝者能安心离去,保佑子孙后代平安顺遂。当他念完最后一句咒语,便示意可以封棺了。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抬起棺盖,缓缓地往棺材上放去。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缓慢,似乎生怕惊扰了棺中的人。就在棺盖即将完全合上的那一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爹(娘),您再看我们一眼啊!”这喊声仿佛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原本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棺盖最终合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生与死之间的一道界限被彻底划定。紧接着,工匠们开始用特制的钉子将棺盖钉死。每钉一下,那清脆的声响都像是敲在儿孙们的心头,提醒着他们,从此阴阳两隔,再也无法与亲人相见。
封棺完毕后,儿孙子女们纷纷跪在棺材前,烧起了纸钱。火光在黑暗中闪烁,映照着他们悲伤的脸庞。他们一边烧纸,一边诉说着对逝者的思念和不舍,希望这些纸钱能在另一个世界让亲人过得富足。
\"起灵——\"
随着陈石头沙哑的喊声,十六个杠夫同时弯腰。侯印看见棺木离地的瞬间,一只花斑蝴蝶从供桌底下飞出来,绕着棺木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他颤抖的幡尖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不知从哪个方向蓦地飘来一块床单大小的乌云,黑压压地悬在侯家门前。那云彩宛如被人捅破的水袋,对着侯家门前倾盆而下一场暴雨。
“老天爷啊!”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雨打灵,辈辈穷,这侯家算是现世报。”邻居们惊呼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雨势异常凶猛,好似有人拿着水桶往下猛灌。侯黄氏精心准备的纸扎祭品,如罩子、车马、小鬼、钱匣等,转眼间就被浇得不成样子。纸糊的金山银山瘫软成一团浆糊,纸马的四条腿扭曲折断,花花绿绿的颜料顺着雨水在地上流淌,宛如一条条蜿蜒的小蛇,钻进了围观人群的脚底下。
更奇特的是,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邻居们,站在离灵堂不过两米开外的地方,阳光灿烂,而眼前似瀑布挂前川,被一道水形的屏障隔开。他们头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身上的衣服依旧干爽,连半点雨星都没沾上。有人试探着伸出手,能真切感受到雨水的冰凉,可一旦缩回手,迎接他们的又是干燥温暖的阳光。
唯独侯宽和他的几个兄弟,这几个披麻戴孝的孝子,被困在那个无形的圈子里,被暴雨浇得浑身湿透,仿佛是被老天爷特意惩戒。雨水顺着他们的孝帽往下流淌,白色的孝服紧紧贴在身上,他们狼狈不堪却又无法动弹,只能硬生生地站在圈子里承受这场莫名其妙的“惩罚”。
“报应啊!”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突然喊道,“侯黄氏活着的时候,这几个不孝子连口热水都不给端,现在老天爷替她出气呢!”
老太太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人群中引起共鸣。大家交头接耳,纷纷附和着老太太的说法。有人低声咒骂着侯宽兄弟几个的不孝行径,有人则摇头叹息着世间的因果报应。
侯宽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脸色变得铁青,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愤怒的泪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反驳,却又觉得理亏,只能紧紧咬着牙,双手握拳,在雨中瑟瑟发抖。
他的几个兄弟也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周围人的目光。他们心里明白,老太太说的都是事实。在侯黄氏生前,他们确实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还经常恶语相向,把她当成一个累赘。如今老天爷降下这样的惩罚,他们又怎能怪别人说三道四呢?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说道:“这侯宽也真是作孽,他娘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他拉扯大,他却这么对她。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吧!”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跟着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侯宽听着这些话,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恐惧。他突然觉得,这场暴雨就像是老天爷对他的审判,而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抬起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大声喊道:“老天爷,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老天爷并没有因为他的求饶而停止这场暴雨。雨水依旧无情地倾泻而下,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在狠狠地抽打他的灵魂。
出殡的队伍缓缓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打幡的侯印,他手中的幡旗在微风中飘动,仿佛在为逝者指引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招魂幡,三尺三,阴魂引路上云端。脚踏祥云赴天国,南天门处转一转。”侯印紧紧攥着招魂幡,步履沉重而迟缓。那三尺长的招魂幡,仿佛蕴含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承载着侯家对母亲的眷恋与不舍。
当队伍走到村口时,突然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闷雷。侯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起了之前自己遭雷劈的事情,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抬头望着天空,只见乌云密布,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难道这是老天爷对我们的惩罚?”侯宽声音颤抖着说道。他的兄弟们也都停下了脚步,惊恐地望向天空。他们的心中满是愧疚与恐惧,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了天际,紧接着,一声巨响轰然在孝子头上炸响。
“三哥小心!”老四侯全惊声尖叫,然而一切已来不及。
侯宽看到一道亮光朝自己头上飞来,本能地挥动手中的桉杖,那闪电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竟被鞍杖吸引了过去,如蛇一般缠绕在桉杖上。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际炸响,侯宽手中的桉仗瞬间化作无数根火柴棒,四散飞溅开来。侯宽满脸都是木屑和灰土,活像戏台上的黑脸包公,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好似被雷声震得失去了意识。侯宽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他的兄弟们惊呼起来,纷纷围拢上去。只见侯宽躺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快,快救他!”侯印焦急地喊道。村民们也都纷纷上前帮忙,有的掐人中,有的做心肺复苏,半天,侯宽长出一口气,算是活过来了。
“娘,是不是您还在生我们的气?”侯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道,“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您就饶了宽儿吧!”其他兄弟也纷纷跪地磕头,一时间哭声一片。
侯宽听到这话,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此刻他满心怒火,刚一抬头,又一道闪电如曳光弹般精准,朝着侯宽的脑袋飞驰而下。
执事客陈石头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声音颤抖着高呼:“这是……这是老太太显灵了!她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让你们在众人面前认错!”
侯宽缓缓从地上爬起身,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被雷劈后的焦黑印记。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的灵前。
“娘……”他声音哽咽,“儿子不孝……”
“闭嘴!”侯宽厉声喝道,声音格外刺耳。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银河清晰可见,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但越是这样晴朗的夜晚,越让他忆起三天前那个同样晴朗的午后,那道毫无预兆的闪电。
“二十年前……”侯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爹走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我们兄弟五个为了丧葬费吵得不可开交……爹的尸首在床上停放了七天,最后被老鼠啃了半边脸……”
老二侯成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孝帽歪歪斜斜地挂在脑后,露出半秃的头顶。“老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声音颤抖,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虚怯,“那时候明明是你不肯出钱买棺材!”
“放屁!”老侯宽突然跳起来,指着侯五的鼻子骂道,“是你偷了娘的养老钱去赌博,才没钱给爹办丧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五兄弟在雨中扭打在一起,孝服被扯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崭新的绸缎衣裳——那是他们各自媳妇坚持让穿的,说是“不能穿得太寒酸,丢了面子”。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时,一道刺眼的阳光突然穿透了那团乌云。雨势陡然变小,转眼间便停了。那团诡异的乌云就像它来时那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侯家五兄弟狼狈地站在泥水里,周围是一群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
执事客陈石头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声音颤抖地喊道:“这是……这是老太太显灵了啊!她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让你们在众人面前认错!”
侯宽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被雷劈后的焦黑痕迹。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的灵前。
“娘……”他的声音哽咽了,“儿子不孝……”
其他四位兄弟见此情形,也都纷纷跪下,顷刻间,灵堂前哭声一片。只是这哭声之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又有几分是做给外人看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