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媛媛的恳求下,刘汉山最终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卷起枯叶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想起余华嵘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想起他们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我这就去军分区说明情况。”刘汉山披上军大衣,语气沉重,“老余虽然糊涂,但罪不至死。”
庞媛媛泪眼婆娑,连声道谢。她心里明白:只要刘汉山这个当事人愿意出面澄清,证明那晚余华嵘闯入她家只是一场误会,余华嵘将有机会重获自由,重返工作岗位,继续他前途无量的军旅生涯。
深夜十一点,一行人冒着凛冽的寒风赶往汴京军分区大院。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灯划破浓重的夜色,像一把利刃刺入无尽的黑暗。邵大个坐在驾驶座上,不时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刘汉山凝重的表情。车内无人说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个小时后,军分区大门隐约可见。高耸的围墙像巨兽的脊背在夜色中蜿蜒,哨兵的身影在探照灯下拉得很长。车刚停稳,刘连山就推门而下,大步走向岗哨。他整理了一下军装,正准备说明来意,却见值班卫兵脸色异常。
“刘县长,您怎么来了?”站岗的卫兵原来是张德祥手下,认出了刘汉山,眼神闪烁,不敢直视。
“我有急事要找保卫处的同志。”刘连山急切地说,“关于昨晚送来的余副政委的事情,其中有误会……”
卫兵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刘县长,余副政委他……他出事了。”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刘汉山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出什么事了?”
“前天后半夜,他……他在禁闭室里自尽了。”卫兵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庞媛媛踉跄一步,险些跌倒,邵大个及时扶住了她。
“这不可能!”刘汉山猛地抓住卫兵的衣领,“带我去看看!”
禁闭室位于军分区大院最偏僻的角落,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名军官,个个面色凝重。见刘汉山来了,他们默默让开一条路。
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余华嵘的遗体平放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脖子上清晰的勒痕触目惊心。他的眼睛微微睁着,仿佛还在凝视着什么,脸上凝固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深深的绝望。
刘汉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几天前还在一起喝酒谈笑的战友,如今已成冰冷的尸体,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接受。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声音沙哑地问。
保卫科长李建国叹了口气:“今天早上换岗的哨兵发现的。本来昨晚就该提审,可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原来,前天晚上当刘汉山和邵大个等人将余华嵘押解到军分区大院时,保卫部门已经接到兰封县委的电话,说是抓到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企图带领叛变分子攻击县委县政府机关,谋杀县委书记张德祥同志。
保卫科的同志最近一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敌特分子破坏活动猖獗,混入革命队伍的国民党特务频频作案,大案小案接连不断。听说抓了个反革命分子,就像今天抓个醉驾打麻将或者KtV唱歌寻欢作乐的男人一样平常,也就按程序关进了禁闭室,等待第二天审问。
偏偏第二天凌晨,军分区附近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敌特袭击事件——老抬夜袭部队大院,造成九名战士牺牲,三十多人受伤。整个保卫部门全部投入到案件侦破中,余华嵘被关在禁闭室的事儿就这样被遗忘了。
余华嵘的遭遇确实令人扼腕。他被囚禁在那间不足五平米的禁闭室内,四周是戒备森严的军分区大院。如果他愿意公开承认自己的身份,或许会有人认识这位副政委,帮他向领导求情,至少能够让他暂时获得自由,回家好好休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余华嵘竟然选择了沉默。他紧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来维持这份缄默,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不愿发出。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不仅拒绝开口说话,还固执地推开了所有送来的食物,对前来劝说的管教人员也视若无睹。他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多年的石像,纹丝不动地蜷缩在禁闭室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始终望向铁窗外那一方狭小的天空,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空洞。时间在这方寸之地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就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在孤独与静默中熬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禁闭时光。
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一夜他是如何度过的。当哨兵第二天清晨送来早饭时,发现他已经用腰带缠在窗户的铁栏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余华嵘用手指在冰冷的地面和潮湿的土墙上刻下了几行字迹。这些文字充满了深邃的反思和自责:“不怨天不怨地,唯独责怪自己心不够狠,意志不够坚定。”字迹深刻而凌乱,仿佛在默默诉说着他对自己的深深自责,似乎在暗示,如果他能够更加坚定,或许就不会陷入如此绝境。
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行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斩杀张德祥,铲除刘汉山,方能解我心头之恨。”这些话表达了他对两个人的刻骨仇恨,以及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无奈。这些字句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他的决心和仇恨,同时也透露出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保卫处资深心理专家王二能在勘察现场后分析道:“余华嵘原本的计划是要彻底铲除张德祥,了结这笔情债。他惊慌失措地匆忙前往兰封县,却未曾料到自己会落入法网,遭遇如此大的失败,更未曾预料到自己会被遣送回军分区接受严格的审讯。对他而言,有些话还是埋在心里带走为好,苟活着交代出来更丢人,这种场面待遇比死亡本身还要痛苦百倍。”
王二能推了推眼镜,继续分析:“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军分区副政委,他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可以坦然面对流血牺牲,但他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令他颜面尽失的丢人现眼之事。当天亮时分,所有的领导和战友都会得知他余华嵘因为偷窃别人的妻子,起杀心残忍地谋害别人的丈夫,而且以失败告终,被逮捕,被审讯。他感到自己的脸面已经荡然无存,无地自容。”
这一悲剧的发生,让整个军分区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气氛中。余华嵘的死在官兵中引起了巨大震动。曾经战功赫赫的副政委,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让许多人难以接受。
军分区高层迅速采取行动。党委召开紧急会议,不仅加强了对官兵心理健康的关注,还增设了心理咨询与辅导服务,力求从源头上预防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政委在全体干部大会上沉重地说:“我们要从这个血的教训中警醒,既要严明纪律,也要关心每一个同志的思想动态和心理状态。”
与此同时,张德祥一家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尽管他们在这场风波中无辜受累,但军分区的温暖与关怀迅速包围了他们。部队组织了多次慰问活动,不仅帮助张德祥夫妇重建生活的信心,也让周围的战友们深刻认识到家庭和谐与个人道德的重要性。
庞媛媛在得知余华嵘死讯后大病一场。她始终无法摆脱负罪感,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余华嵘不会走上绝路。经过心理医生数月的辅导,她才慢慢走出阴影,但眼角总是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
刘连山更是深受打击。他开始怀疑自己那晚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当时能够冷静处理,而不是直接将余华嵘押送军分区,结局是否会不同?这个疑问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
余华嵘的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举行。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过多的悼词,只有几个老战友默默地站在墓前,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他的墓碑很简单,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本该更加精彩的人生故事就这样仓促落幕。
军分区内部由此开始了一场为期三个月的思想整顿运动。各级干部深入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重点检视个人思想作风问题。同时,政治部编写了《军人心理健康读本》,下发到每个连队,要求政治指导员定期组学习讨论。
值得一提的是,禁闭室的管理规定也进行了全面修订。新规定明确要求被关禁闭的人员必须每两小时接受一次巡查,心理辅导员每天至少与被关禁闭人员谈话一次。禁闭室内所有可能用于自伤的物品都被移除,墙壁和地面也进行了软包处理。
余华嵘的死亡,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军分区内部激起层层涟漪。官兵们开始更加开放地讨论心理问题,不再将寻求心理帮助视为软弱的表现。政治部副主任在一次座谈会上感慨地说:“我们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内心,坦诚面对困惑和挣扎。这才是真正的坚强。”
时光流逝,余华嵘的记忆在人们心中逐渐变得模糊。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依旧嘹亮,礼堂里的歌声依然激昂,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干部找战士谈心的次数多了,政治课上的内容更加贴近实际了,战友之间的关怀更加真诚了。
某个黄昏,刘连山独自一人来到余华嵘的墓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墓碑在余晖中泛着温暖的光泽。他放下一束白色菊花,久久伫立。
“老余,安息吧。”他轻声说道,“你的离去让我们都很痛心,但也让我们明白了许多。我会记住这个教训,更好地关心身边的每一个同志。”
晚风拂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对这番话的回应。刘连山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向营区。远处的训练场上,一队新兵正在练习格斗,呐喊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余华嵘的故事渐渐成为了军分区的一个传说,一个新干部上任时必须了解的案件。它时刻提醒着每一个人:军人不仅要锻造钢铁般的意志,也要呵护柔软的心灵;不仅要面对外在的敌人,也要战胜内心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