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城破第四日,雪彻底停了下来,渐渐地,不算突兀。
昔日「吕」字格局,被一道焦黑缺口拦腰斩断,外城二十里坊墙半数坍塌,残梁断柱犹如被剔净的肋骨,支棱在雪雾里。
内城九门虽没有被尽毁,但也显得极为破败,御道被马蹄犁出一道道深沟,雪填不满,结了一层暗红色的冰壳,晨光照上去,就是一条冻住的血河。
巡街士卒三人一队,五步一岗,皆是面蒙布巾,只为挡住风里那股化不开的腥甜。
他们手里都拎着木桶,桶里盛石灰,一路走一路洒,偶有野狗窜出,嘴里叼的东西,让他们这些老兵都不忍直视。
各坊间静得可怕,屋门十之八九被劈作柴火烧了,剩下的一二,也都被残砖抵死。
窗缝里偶尔露出一双眼睛,可一碰到外面的目光就缩回去,像被什么烫着似的。
有胆子大的孩子,想跑出来捡半截冻硬的馍,却被妇人一把拽回,门缝砰地阖上,随后传出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外城东北五里外的一处山谷,立起了一座高台,台上没有将旗,只插一杆无字白幡,北风里不住飘荡,一刻也不曾落下。
台下挖了十数条长沟,宽有五丈,深有两丈,长有七八里,仅用一天时间,由聂云升亲自监工。
又两日,里面便被填满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空了大半,又被土填平。
……
皇宫,宁清殿。
这几日,丹墀上的雪扫净又覆,覆了又扫,最后不知怎的,就没人来了。
殿门一直紧闭,里头只点一盏油灯,灯芯短促,很是昏暗。
项瞻把自己关在里面四天了,跟老虎一起,水米未进。
他坐在那个案前,一下一下去抠枪缨上早被血渍板结成的硬块,甚至抠到甲缝渗血,仍没有感觉。
门外脚步声近,停一瞬,又渐渐走远,再缓缓靠近,甲叶轻响,如人叹息。
赫连良平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厚厚一摞文书,却迟迟不叩门。
少顷,一声女子的疑问响起:“公子为何不进去?”
赫连良平转过头,见何文俊与林如英并肩走来,互相见礼,而后无奈道:“他下了军令,小事勿扰。”
“这是小事?”林如英微微蹙眉,指着他手里那一摞文书,“足足三万多斤腌肉,已分不清是……”
“如英!”何文俊连忙止住她后面的话,看着屋门,一脸担忧。
三人一阵沉默,最终,赫连良平叹了口气,将文书全部交给何文俊,轻声道:“我先去看看他。”
殿门吱呀一声,漏进一线光,虎啸声如雷贯出。
项瞻看了那老虎一眼,手里继续用鹿皮轻轻擦拭着破阵枪刃,他抬头往殿门处看了一眼,挤出一丝难看的笑。
他注意到殿外还有人影,却没有心思理会,继续低下头,问道:“百姓还剩多少?”
“户籍旧册十七万四千,数日点阅,已经……”赫连良平顿了顿,轻声说道,“已经不足六万。”
项瞻手里动作一滞,但很快又机械的动了起来,只轻轻哦了一声。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案前孤灯晃动,映出他侧脸,如同被刀削过,瘦得脱了形,却平静得吓人。
赫连良平看了一眼那老虎,走到项瞻面前,垂目说道:“雪停了,你应该露个面,祭旗、安民、审判、犒军,驻防……都需要你来决断,一样也不可省。”
“你替我。”
“……”
“……好。”赫连良平凝视着项瞻,良久,无声轻叹,转身将退时,又忽然停住,“小满,乱世本就如此,战场更是以人命堆砌,你心里是明白的,受苦的不止是百姓,还有兵,还有将……”
“你若不忍,就只能尽快将九州统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但,如果你倒在这里,不止山阳会变成一座真坟,就连这天下,也会成为垒坟的土。”
身后半晌无声,赫连良平最后看了他一眼,为他阖上殿门。
……
城破的第三十一天,腊月廿三,小年。
在这期间,雪又下了两场,但不算大,现在雪停了,风却没有软,不过天边泛起了淡金,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开了冻了整月的血痂,露出一点活气。
赫连良平立在启元门残破的城楼上,披着一袭玄青大氅,腰间悬着那柄赤色长剑,他抬眼望去,外城的炊烟正一缕缕升起,稀薄,却很倔强。
用何文俊的话来说:都是从坟堆里伸出的手,正拼命抓住人间。
“今日又添了二十七口灶。”何文俊手里捧一本新钉的账簿,“豫州、冀州、幽州都在往这边运粮,不过这次真要感谢樊家,他们算是把家底都献出来了,又离得近,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赫连良平嗯了一声,转过身,目光落在内城里,如果简单一点来形容,就是干净了。
不仅房屋、街道,就连人,也干净了。
皇宫、王府、相府、尚书府、侍郎府……凡三省六部的官员府邸,全都查抄了一遍,处置的贪官恶吏足有四五千人,剩余相对干净的,则全都留任待查,几乎全部一人身兼两职、三职,甚至身兼多职的,也不在少数。
各个职位虽然极度空缺,但银子却得到足有两千多万两,玉器古董字画,摆了满满五个大殿,制钱更是堆积如山。
“快过年了啊!”赫连良平长叹一声,“兖州各县已经全部划入版图,军中也有钱了,今年,或许可以好好犒劳一下将士们。”
何文俊微微颔首,又翻了一页账簿:“钱是有了,粮食也还够,但缺少柴火,天太冷了,我让人把外城坍塌的坊墙拆了,椽子、梁木,连祠堂的匾都劈了,百姓开始不肯,后来听说能换粥,自己扛着就来。”
“等开春就好了,重要的是粮食够吃,实在没地方住,就全搬进皇宫里去。”赫连良平很随意的说着,忽然问,“老虎呢?”
“死了。”何文俊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今早如英去了一趟宁清殿,那畜生瘦得只剩一张皮包骨头。”
两人沉默片刻。
“他呢?”赫连良平看向皇宫的方向。
“还是那样。”何文俊叹道,“谁也不见,如英每日给他送饭,吃的很少……公子,是否要告诉项公?”
“不必!”赫连良平抬了下左手,“他不是没见过恶,只是这次太过集中,死了这么多人,一时接受不了……唉,连我都想不明白,别人恶的都有原由,那二王难道就是天生吗?”
他放下手,又藏在大氅里,默了片刻,叹道,“项公年迈,身体又不好,天气恶劣,行动多有不便,不宜长途劳累,更不能太过忧虑……给他点时间吧,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