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牙部落圣山附近的石屋中,吴界已静坐数日,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石屋内光线幽微,唯有几缕晨曦自石缝间斜洒而入,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那是太初神树根系悄然渗出的生机之气,与山中晨露交融,凝成薄雾缭绕。
他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而均匀,与天地同频。体内气机如江河暗涌,时而奔腾如雷,时而静若深潭。
这几日,他始终沉浸在神雷入窍真经的修行之中。每当夜深人静,天穹之上偶有雷霆划过,那并非寻常天象,而是被真经引动的天地雷意。
一道道无形的雷霆本源自虚空垂落,如银蛇游走,穿透石壁,直入他眉心深处,这样辛苦凝聚的雷霆本源,全部都未留存于他自身,而是被沉睡在额骨深处的太初神树悄然吸收。
那株自太古传承而来的异宝,虽说先天残缺不全,却仍保有吞噬诸天万道的能力。
每当雷霆入体,它便轻轻震颤,如饥渴的幼苗吸吮甘霖,将最精纯的雷之精粹尽数汲取。
吴界虽有所察觉,却并未阻拦,神树的成长,与他的道途息息相关。
在这吞噬与转化之间,吴界对“无道之力”的感悟却悄然升华。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境界,仿佛行于无光之渊,踏于无形之径。
没有前人足迹可循,没有古籍可考,他只能以心为灯,以身为舟,在混沌中摸索前行。
他察觉到,体内的气海正发生着微妙的蜕变。先前那一株晶莹剔透的仙莲,莲花一收一合间吐吞吐天地灵气。
而如今,那朵仙莲好似化作一片清浊未分、阴阳未判的混沌之象,如天地未开时的鸿蒙。
他心中不禁生疑,这究竟是道基崩毁的征兆,还是通往更高境界的必经之路?
相较之下,无之仙道虽玄奥莫测,却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纯粹。他隐隐觉得,太初神树的进阶之路,或许正藏在这片混沌之中。
若能参透更多仙道的本源之力,或许真能让这株先天残缺的神树,重现太古时代的无上威能。
就在此时,石屋外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苍百岳粗犷的嗓音:“玄隐兄弟,快出来一趟!”
声如洪钟,震得石屑微落。
吴界倏地睁开双眼,眸中似有电光一闪而逝,随即归于平静。他缓缓起身,黑袍无风自动,周身气息内敛如凡人。
开启石门后,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然笑意:“族长有何吩咐?”
苍百岳咧嘴一笑:“其实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我们苍氏一族的大巫想见你一面。”说着,便热情地伸手去拉吴界的手腕。
吴界眼中闪过一丝思索,指尖微动,以极自然的姿态悄然挣脱了对方的手掌,神色如常地跟在他身后,朝圣山深处走去。
一路上,山风猎猎,林涛阵阵。吴界目光沉静,心中却波澜暗涌。
那晚的篝火晚会他仍记忆犹新,苍氏族人围火而歌,讲述着部落的古老传说。
他从中得知,在这蛮荒之地,唯有实力强悍且德高望重的人,方能被尊为“巫”。
地位等同于苍茫西域宗门中的太上长老,超然物外,平日隐居闭关,唯有部落面临生死存亡之危,才会现身干预。
“玄隐兄弟不必紧张,”苍百岳一边走一边摆手笑道,“大巫十分和蔼,估计就是问你几个问题,再鼓励你几句。多年来都是如此,不必担心。”
他语气轻松,仿佛去见的不是部落中最神秘的存在,而是一位寻常长辈。
吴界轻轻点头,目光却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圣山之巅,心中默念:自己到底是个外人,苍氏大巫的考验,终究还是来了。
二人行至半山腰,山风裹挟着雪粒在石阶间盘旋飞舞,苍百岳忽然驻足,粗壮的身躯如山岳般稳稳立定,目光深邃地回首望向部落中央那座巍然耸立的祭坛。
那头绵延数千里的赤鳞蛟龙,如今在连日的炼化之下,血肉精气已十不存三,只剩残鳞断角在祭坛火光中泛着暗红的余烬。
祭坛四周,几百尊一人来高的青铜鼎排列有序,鼎身镌刻阵法符篆,线条粗犷而苍劲,仿佛镌刻着蛮荒时代的呼吸与脉动。
鼎内热气蒸腾,龙血翻涌如沸,混杂着灵草药香袅袅升腾,形成一道道氤氲的灵雾。
每尊鼎中都浸泡着一名苍氏族中年轻修士,赤膊裸身,周身经脉鼓动,正承受着龙血洗礼的极致淬炼。
苍烈等四人赫然在列,面色时而涨红如火,时而青紫如铁,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与那狂暴的力量抗衡。
“兄弟,瞧瞧!”苍百岳一挥手,声音洪亮如钟,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我苍氏部落的少年郎,正在龙血中脱胎换骨!这般场面,壮哉!”
他说话时,粗眉扬起,胸膛挺得更高,仿佛那鼎中每一滴血都凝聚着部落的荣光。
吴界目光沉静地扫过铜鼎,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以古木引火,借百草之灵中和龙血中的暴戾之气,再以聚灵鼎阵将精纯妖力缓缓导入修士经脉……苍氏的炼体之法,确实自成一脉,刚猛而不失章法。”
他语气平实,却字字如锤,点出关键。稍顿,他又轻叹一声,指尖轻点一尊鼎沿:“只是这鼎上符文,刻工略显急促,灵脉衔接处有断痕,引动天地灵气时难免滞涩。如此一来,至少三成妖力逸散于虚空,实在可惜。”
苍百岳闻言,苦笑一声,拍了拍吴界的肩膀:“嗨!这自然没法跟你们玄氏一族那些传承万年的灵器相比。我也曾想过换几尊上品聚灵鼎,可你清楚咱们东荒的物价。”
“一尊能承载妖仙精血的鼎,至少得用十头完整妖仙肉身祭炼才能换到。我苍氏也不是大族,可哪经得起这般挥霍?舍不得啊!”他嘴上说着“舍不得”,语气却带着几分自嘲与沉重,仿佛那每一尊鼎背后,都压着整个部落的兴衰与重量。
随即,他又正色拱手:“不过,还是要真心谢过玄隐兄弟。若非你带回这头赤鳞蛟龙的完整尸身,我族这些后辈,哪有机会沾染如此精纯的妖仙血脉?这份恩情,苍氏记下了。”
“族长言重了。”吴界淡然一笑,眉宇间却透出几分温润与诚挚,“相识便是有缘,何须客套。”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笑出声来,随即继续拾级而上。
东域蛮荒,广袤无垠,万族林立。每一部落皆有其圣地。或为圣山,或为圣河,或为圣林,皆是大巫栖居,通灵问天之地。
凡大巫所居,皆冠以“圣”名,即便是那传说中的蛮神、斗神,其居所亦不例外,被尊为“圣地”,受万民朝拜。
行至苍牙圣山近顶处,寒风愈发凛冽,积雪有半尺深。
山洞前,一位老者正佝偻着背,握着一柄磨得发亮的竹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洞口的积雪。
他头发花白如霜,脊背微驼,脸上的战纹陷入皱纹里,如刀刻之痕,衣衫虽整洁却洗得泛白。
他一边扫,一边低声嘟囔,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什么狗屁圣地?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是刮着刺骨的阴风,就是下着湿冷的冻雨,潮得连老骨头都发疼!这雪,扫了又下,下了又扫,何时是个头?真是遭罪!”
吴界闻言,眉梢微挑,嘴角抽了抽,忍不住侧头看向苍百岳。
后者顿时脸色一僵,耳根泛红,干咳两声以掩饰尴尬:“咳咳……大巫他……向来率性。”
话音未落,那老者身子猛地一僵,扫帚“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下一瞬,他倏然挺直腰背,动作迅捷如电,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缓缓抚上颌下稀疏的胡须,眯起眼睛,神情一变,顿时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仿佛刚才那个抱怨连连的老头从未存在过。
“百岳。”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且把山洞门口的雪扫一扫,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目光转向吴界,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却缓和下来:“至于你,进来吧。我等你多时了。”
在风雪中,山洞并不显得幽邃深沉。
洞内,许多妖兽的头骨被用作灯盏,幽幽火光在骨腔中摇曳,散发出昏黄而诡谲的光芒,映照在粗粝的石凳与石桌之上。
光影斑驳,仿佛无数暗影在岩壁上蠕动,一切都显得格外朦胧。
“玄氏族人,何时开始修炼其他领域的雷法了?”苍六磐脚步未停,冷不丁的发问,苍老的声音在狭窄的洞道中回荡。
吴界的脚步一顿,眼神骤然幽邃,如深潭沉水,复杂难辨,似有雷霆在眸底悄然酝酿。
“大约是在几万年前吧。”苍六磐继续前行,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敲击在空气之中。
他缓缓道来:“玄氏部族的一个旁支,有人与外域的女子通婚,生下了一个孩子。据说是因为血脉混乱的原因,那孩子自出生起便被视为异类,连带其父母都被驱逐出玄氏一族,还遭到了无情的追杀。”
“后来,听说那孩子拜了西域一位姓何的道君为师,其师带着他重返东域,半日之间,便将那个旁支屠戮殆尽。”
吴界的眼神逐渐转冷,指尖微微一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不就是他四师兄玄屠的过往经历吗?
那些被尘封的血与火,竟被眼前老者轻描淡写地揭开,眼前的大巫……活了多久?
苍六磐终于走到石桌旁,脚步一顿,缓缓回身。
就在这刹那,他原本佝偻的身形仿佛骤然拔起,如古松破岩,气势暴涨。他双目如电,目光如炬,直刺吴界心头,仿佛能洞穿魂魄。
虽年迈苍苍,须发如霜,可那双眼中却无半分浑浊,反似熔岩深处燃烧的星火,炽烈而危险。
紧接着,一股恐怖的气血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洞中气流倒卷,妖兽头骨中的火焰猛地一缩,随即剧烈摇曳,仿佛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
苍六磐周身蒸腾起一层暗红色的血雾,如龙卷盘绕,隐隐有低沉的咆哮声自他筋骨之间传出,仿佛远古凶兽苏醒。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每一道褶皱都似被澎湃的力量撑起。
恐怖的气血之力带来的压迫感,如山崩海啸般压来,沉重得令人窒息,整座山洞都在他的威压下微微震颤。
瞬息之间,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直逼道君之境!
那不是简单的修为展示,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碾压,是久经杀伐、踏着无数尸骨走来的体修强者才有的恐怖威势。
“你,不是那个人吧?”苍六磐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在耳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能震碎神魂。
“那人叫玄屠,是我四师兄。”吴界答道,声音沉稳。
逆五行之力在体表浮现,化消那股滔天气血的压迫力。
他继续回道,“前辈若怕沾染因果,也不必如此,我可以就此离去。”
“嗯?”苍六磐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瞳孔微缩。
东域体修的气血之力盖压天地,向来无往不利,可竟在对方轻描淡写间,将自己的力量悄然消融于无形。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
既非蛮力抗衡,亦非灵力对冲,而是一种近乎“道”的化解,仿佛天地本源在无声中调和了冲突。
他心头一震,多年修行的自负首次被撼动。
“告辞!”吴界神色平静,黑袍微垂,仿佛方才那一击与他毫无干系。
他转身欲走,步履沉稳,不带一丝烟火气。
对他而言,不论是阴湿幽深的山洞还是人声鼎沸的部落,都不过是一处暂栖之地,如同天地间的万千角落,皆可为家。
他本就是天地之间一浮萍,随风而走,不属于任何一处,又何必拘泥于一隅?
“且慢!”苍六磐猛然抬手,双目如炬,盯住吴界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此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超然物外的从容,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历经千帆后的沉淀。
苍六磐身为苍牙部落的大巫,在气血枯竭修为难以突破之后,还算是个合格大巫,学得了观气运测命数的本事。
可眼前之人,竟如云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他心生忌惮的同时,更添好奇。
“大巫还有何指教?”吴界缓缓转身,眉宇间波澜不惊。
苍六磐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自信而老辣的笑意,指尖轻抚下巴,缓缓踱步向前:“你们西域之人,向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选择在苍牙部落落脚,绝非偶然。想必是玄屠已将归墟台的事情告知于你了吧?”
他语气笃定,仿佛已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依我看来,你的修为早已臻至西域仙君圆满之境,只差一线便可窥见道君之门。此次远赴东域,无非是想借我苍牙部落之力,获取进入归墟台的资格,寻那一线天机,突破桎梏。”
吴界站在原地,身形微顿,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他从未听闻“归墟台”三字,更不知其作用。
来到东域也只是因为阴差阳错,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飞速权衡,若真有此地,能助人突破瓶颈,那便值得一探。
沉默片刻,恰到好处。
见他不语,苍六磐心中大定,以为自己一语中的,看破了对方深藏的野心。
他仰头大笑,震得岩壁嗡嗡作响:“哈哈哈哈……我乃苍牙大巫,通晓天机,窥探人心。少年郎,纵然你城府再深,心思再藏,又怎能瞒得过我这双看过万载兴衰的眼睛?”
他负手而立,须发微扬,一派尽在掌握的宗师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