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意和划的手臂麻木,她不知道船驶向何方,不知道身后追兵几何,更不知道身旁的涂画是何情状。
“划啊,小姐!用力划!别停!只管划船!其他什么都别管!”
是涂画的声音,枝意和放了心,继续调动起全身力气,机械地挥动船桨。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渐渐减弱,箭矢声稀落,只听得到水波拍打船身的“汩汩”声。
枝意和手中的桨又划了几下,却感觉不到任何阻力,船似乎慢了下来。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在她身侧响起。是重物倒下的声音,砸在狭小的船板上,震得小船都晃了晃。
“涂画?”枝意和开口。
没有回应。
“涂画?你,你怎么了?”
……
“涂画!”枝意和提高了声音,带着恐慌。她用浆去够,空无一物,于是她伸出手,在身前的黑暗中摸索。指尖先是触到冰冷的、带着水渍的船板,然后,她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她的心沉了下去,顺着那片粘稠向上摸索,触到了粗糙的布料,是涂画的衣服。她急切地继续探寻,摸到了涂画的身体,是倒伏的姿态。
她慌乱地摸索着涂画的肩膀、后背,然后,她的指尖触到了异样。
坚硬,带着木质纹理的杆状物。
一支。两支。三支……
她难以置信,更加用力地去摸索、确认。那些冰冷的箭杆,深深嵌在涂画的后背,数量多得让她后背发寒。
她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涂画用她的命,换了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涂画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她的盾。
“您信我!涂画就是死,也绝不会背叛您的!要死,涂画也死在您前面……”
涂画的话此刻化作了无数根针,反复穿刺她的心脏。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枝意和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身体伏倒在涂画身上,小船在寂静的血泊中无声漂荡。
微弱的光感刺激着枝意和的眼皮,可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药味的气味,她摸到了的干燥蓬松的被褥,身下也不是潮湿的船板。
涂画呢?船呢?追杀的人呢?这是哪儿?!
枝意和屏住呼吸,没有水声,没有风声,只是一片安静。
谁把她带到了这里?是敌是友?还有涂画,涂画的尸身呢?!
她伸向胸口,取自己怀中的贴身匕首,空的!指尖触到的,是柔软的布料纹理。
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
危机感迫使她冷静下来,她扶着床板坐起身,沿着床沿向外摸索,触到了一个小小的、冰凉坚硬的物体,似乎是放在床头的一个……摆设?触感光滑,带点弧度。
来不及细想是什么,枝意和一把将它攥在手里。入手微沉,边缘还算坚硬,至少能当个硬物砸人。
她屏息凝神,用另一只手向前探去,脚慢慢挪下床。脚底接触到的是略有些粗糙但平整的地面,似乎是木板。
她像盲人一样,用脚尖试探着前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前挪动。右手握着那个硬物,横在身前,随时准备挥出。
终于,她摸到了门闩的位置,万幸,门没有从外面锁死。
枝意和抬起赤着的脚,向前试探着迈出了门槛,脚下不再是室内的木板。
她的脚掌,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某种松软,带着细小颗粒的平面上。
这触感……是沙地?
相较于望潮城湿润的沙滩,这里的空气太过干燥了,细沙可以在趾缝间流淌。
不能停在这里!
枝意和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脚底下的沙粒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沙层似乎不厚,走了几步,脚底边缘似乎触碰到了一些更坚硬的东西——是石头?还是裸露的地面?
她凭着感觉,用脚尖试探着向前方更远的地方探去。依旧是沙,但似乎更深、更软了些。她像一只蜗牛,缓慢地在未知的领域里划下自己的轨迹。
她侧耳倾听,努力捕捉任何一丝异响,哪怕是风声、虫鸣、人声,什么都没有……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脚趾踢到了一个硬物,不大,半埋在沙里。她蹲下身,触到一个带着棱角的物体,像是,一块石头?她松了口气,但并未放松警惕。
指尖划过沙地,掠过几片可能是落叶的干燥碎片,又触碰到几丛矮小、坚硬、带着细密针刺的植物,是某种耐旱的荆棘?
她拔下一小片叶子,凑到鼻尖,努力嗅闻。嗅觉虽然极其微弱,但还是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干燥的、类似某种蒿草的苦涩气息。
她站起身,决定换一个方向。她转过身,朝着感觉上可能是小屋侧面的方向,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没走几步,她的脚踝就蹭到了一样东西,是垂直的、粗糙的木质结构,像是……篱笆?
余念就站在那低矮粗糙的沙土院墙外,干燥的风卷起细小的沙尘,掠过他风尘仆仆的衣角,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锁在那个在院中茫然摸索的身影上。
三年了。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思念,此刻化作了近在咫尺却重若千钧的距离,沉沉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她瘦了很多,下颌尖削,整个人在衣服里空荡荡的,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也空洞洞的。
他“死”了三年。她经历了什么?她会怨他吗?这三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涂画的死,她体内的毒……
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里,沉甸甸的,让他迈不开脚步。他该开口说什么?
“阿和,是我,我没死”?
还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涌,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他害怕看到她脸上出现任何陌生的、疏离的、或是怨恨的表情。他宁愿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确认她还活着,呼吸着,哪怕她看不见他。
脚下不自觉地碾动了一颗小石子,发出极其细微的“喀哒”声。
院中那个身影僵住,停止了所有动作,倏然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余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谁?谁在那里?!”枝意和握着“武器”的手坚定地举了起来,对准了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有的犹豫和怯懦,在看到她这副充满敌意和恐惧的姿态面前,瞬间被冲垮了。
巨大的心疼和自责席卷而来,他怎么能让她再这样担惊受怕,余念再也无法站在原地。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中的酸涩,抬脚,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入了小院。
“阿和——”
“站住!”枝意和大声喝止,声音尖锐:“再进一步,我……”她搜肠刮肚,想用最恶毒的话来给自己壮胆,
“我就,我跟你拼了!”
余念每向前一步,枝意和就向后退一步,余念的心被她的反应狠狠刺痛,但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只会加深她的恐惧。他必须靠近她,让她切实“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别再过来了!你谁啊你?是敌是友啊?”枝意和虚张声势地将手举的更高。
“阿和。”余念又唤了一声:“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枝意和顿住,所有的迟疑和恐惧都被本能的渴望取代!
“你知道木棉花开花意味着什么嘛?意味着可以吃木棉花扁豆煲猪骨,木棉花茯苓老鸭汤,好喝又祛湿!”
“好喝又祛湿!”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最后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