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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传闻林、吴二府联姻的声势怕是较先前林尽染的婚事也不遑多让。

往昔流连‘象姑馆’的林府大公子,竟与吏部吴尚书家的孙女联姻。莫不是那林明礼终于神志清醒,否则近日怎还往青楼去了几遭。

然则,高门显贵有几个伴读书童,并非甚稀罕事,纵使是流连象姑馆也算不得甚,它能存在必然有它的道理。可譬如林明礼眼下已有二十七八,若是因此迟迟未有娶亲,那可就真令家族沦为笑话。

这些大户人家在长安城里生存,不就是为了一张脸面?若不是当初陛下与林尚书镇压谣言,这才令坊间无人敢非议。

可当下,这桩婚事真真是有趣的紧,近未时颁布的旨意,仅仅数个时辰,就已传遍整个长安。林明德安能不知?

尚书令府后院的书房内,烛火炸的噼啪作响,在这间静谧的屋内听来尤为刺耳,林明德的这一声怒喝,更是令双亲缄默不语。

“老爷这回委实办的不妥。明礼与兰亭的这桩婚事···你让明德如何自处?”默然良久的韦氏忍不住开口问道,语音中颇有些无奈,又夹杂着几分怨怼。

吴家小姐若是嫁予林明德,尚书令府不过是遭几句非议,何况林府当下的流言蜚语还少吗?可若是嫁予林明礼,这次子又该如何自处?

韦氏又何尝不能厘清这里头的轻重,往后次子的前程,不是外放为官,就只能在长安城里继续当个纨绔子弟。前后都不能令她如意,难免会有些怨气。

林靖澄稳若泰山,淡淡道,“长幼齿序,尊卑有别,既是礼数,也是规矩。明礼既年长于明德,需得先将他的婚事办妥,至于明德,我另有打算。”

“林明礼是不是比我大还尤未可知,天公知晓爹是不是拿这般说辞来搪塞我和娘的···”

可林靖澄听闻此言,霎时将目光锁在林明德身上,身居尚书令之位多年,不怒自威的气场令这次子不敢继续说下去。

林明德兴许是旁敲侧击来些林明礼的身世,可尚不知他究竟从何知晓,又知晓多少,可府内终归是有陛下的眼线,这等秘辛终究得烂在肚子里。

韦氏在一旁看的憋屈,徐徐问道,“既老爷另有打算,那予明德寻了哪户人家?”

林靖澄下意识的转动着手边的茶盏,斟酌良久,回道,“民部尚书杨桐的侄女,或是大理寺少卿之女,正值出阁的年岁,相貌品行都是上等,······”

“爹,你还说未有私心!”林明德喘着粗气,语音又高了几分,“这两门亲事即便加起来都不及林明礼,往后于我又有何助力?”

林靖澄冷哼一声,转动茶盏的手蓦然停下,又重重叩了两下桌案,厉声诘问,“助力,你要何助力?爹只求你一个安稳,旁的无须你操心。”

“都是林家的儿郎,爹凭什么将一应希冀都寄托在林明礼身上,就连亲事都是予他最好的。他,林明礼,身世不明,不过是寄养在我娘名下,爹难道忘了,我娘才是林夫人!我才是林家的嫡子!”林明德的语调愈发的高昂,几近咆哮,脸色涨的通红,完全未有任何顾忌。

‘啪!’

林靖澄倏然起身,一个健步上前,大手径直扇在林明德的脸上,怒目圆瞪,高喝道,“跪下!”

这一巴掌实在迅疾,连韦氏都未曾反应过来,饶是这脆生生的声响,都久久未能令她缓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时,林明德已捂着脸跪在地上。

此等委屈,实在难以咽下,却又不得不憋回肚子里。韦氏强忍着怒意,阖眸撇过头去,可攥紧的双手,捏的发白的指节足以表明她当下的满心愤懑。

林靖澄此刻已抓着次子的头颅,凑近身子,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眸,呵斥道,“明礼的身世,你再多言一句,爹都保不住你!”

林明德强忍着头皮的疼痛,噙着泪水,哑着嗓子质问,“好,暂且不论他的身世。爹,我与明礼都是您的儿子,明德不求一个十分的公正,也总该有个七八分,哪怕是四五分呢?”

林靖澄闻言,身形一怔,眼神彼时有刹那间的闪烁,大手不禁松开林明德的发髻,内心似是有些动容,凝滞片刻后缓缓站直身子,俯瞰着次子,难得将语音放软了些,“往后你只要安稳度日,兴盛家族之事,有明礼足矣。”

林明德仰首,凄冽的一笑,神色之中又带了几分苦涩,“爹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林明礼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何你们一个个都要袒护他,偏爱他?昂!我,林明德,也是金榜题名的翰林学子!若是成了我与吴家的这桩婚事,我林明德的前程难道还能不及他?”

说话间,林明德猛捶大腿,颇显愤懑。没错,他与林尽染并不对付,可为在其父面前表现自己并不比林明礼差,私自报了科考。彼时知晓丢失试卷一事,几是想买凶杀了林尽染。谁知后又有一场殿试,未曾想,纵使是圣上钦点的殿试学子,依旧未能入得了其父的眼,这如何不能令他挫败。

“你是如何金榜题名,如何成为翰林学子的,难道至今还未能想明白吗?”

林靖澄说罢仰面长叹,对次子几是失望到了极点,尚书令这等身份何须用科考谋求仕途。可偏偏林明德这番急于表现的举措,令林府当下陷入被动,原已抽走他的试卷,以丢卷处置,却未曾料到竟还有殿试一说,陛下又怎会放弃此等良机。

奈何他至此都未曾发觉这其中究竟有何猫腻,将来又如何能走进官场。吏部铨选毕竟是擢选五品以下官员,陛下兴许不会插手,若与吴尚书联合,令明德就此止步,再予明礼铺好前程,汝南林氏的基业兴许尚能保住,就看陛下是否会顾念这份情谊,林靖澄如是打算。

“究其根本,爹还是瞧不上我!”

“瞧得上你?你且好好分说,爹该瞧得上甚?”林靖澄被次子的话气的浑身颤抖,语音一顿,片刻后揶揄道,“是瞧得上你东西市调戏良家?还是在明园中玩乐,弄出七条人命?亦或者说,你与谯国公府的小公爷来往甚密,挑拨他与林尽染相斗的手腕。嗯?”

林靖澄这一字一句,有如钢针一般,直直扎在林明德的心房,阵阵刺痛,却未能见得一丝血迹。

“老爷!”

韦氏终归是听不了他的埋汰,起身打断道,“明德还小,少不更事,何故这般数落。况且往事已矣,又何必旧事重提。”

“少不更事,呵,少不更事!”林靖澄闻言怒极反笑,负手踱步几遭,随即指着林明德呵斥道,“方才不还说金榜题名了嘛?怎的,入得考场,又进得文英殿,当下还要这门亲事。你娘还替你辩解少不更事,你就不曾有一丝羞耻?”

正说话间,林明礼轻叩房门,柔声唤道,“爹,娘。”

林靖澄忙收敛神色,稍稍整理衣容,亲自打开房门。见林明礼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心情顿时舒畅不少,赶忙将他扶起,语音稍显温柔地问道,“明礼有何事?”

“方才听爹似是在训斥,故而前来看看。”说话间,林明礼身子微微一侧,瞧见跪在地上的林明德,又问道,“弟弟是何处惹了爹不快,······”

“你不必虚情假意,谁知你暗地里到底安的什么心,兴许是来瞧我的笑话的罢?!”

林明礼见弟弟幽怨满腹,心生恻隐,生生绕过其父,进屋要将林明德扶起,可手才刚刚触及,就被他一手甩开。

“想要放声大笑,尽管笑就是,何必强忍着。爹爹偏袒你,连与吴府的婚事都有陛下亲自过问,往后前程一片光明,弟弟,可真是为大哥高兴呐!”林明德的牙根几是快咬碎,拳头捏的生紧,怕是再有片刻就得挥到林明礼的面上。

林明礼苦涩的一笑,晚间方才得知圣上下旨,可此刻若是要悔婚,莫说林吴二府的脸面往哪儿搁,怕还得再落个欺君的罪名。

此时不由地带了几分怨气道,“明礼要求娶的是明园的杨湜绾,爹又何故非要撮合我与吴家小姐。弟弟铨选在即,若他与吴家小姐缔结姻亲,往后方有一片坦途。”

林明德不禁嗤笑一声,“呵,现下仍在装模作样,象姑馆就该为你搭座戏台子才是。”

‘啪!’

这话音才将将落地,林靖澄一个闪身上去又是一巴掌,怒其不争地骂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晓,是你撺掇着明礼要去迎娶那许有阴亲的罪臣之后?明礼求我许你与吴家的婚事时,我就已明了,你竟藏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林明礼与韦氏见状,赶忙一人拉住林靖澄,一人扶起倒地的林明德。

韦氏在一旁呵斥道,“老爷为何总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明德难道就不是你的骨肉?明礼今夜也在此,你且让他好好分说,当初教养他时,你可曾对他动过手?”

“爹,确实不该如此。”

林靖澄起伏的胸膛显然不平静,若不是顾及长子在此,非要将林明德家法处置。

“有何不该,这几年爹不就是如此教训我的吗?怎的了,林明礼不在长安时,倒想起管教起我这个儿子了?”

林明德一把挣开母亲韦氏的手,旋即站起身来,凝视其父,揶揄道,“明德品行不端,还不是学了统领六部的尚书令!”

说罢又指了指林明礼,啧啧道,“您这长子,怕也是徒有其表。莫不是以为走了几遭安乐居,就以为能掩盖他去象姑馆的事实?林明礼去安乐居,仅是为了瞧上几眼林尽染的诗词,连姑娘的闺房都未曾进过。哦,对了,他将清风藏在城外的木屋,时不时地就得去那儿与他缠绵悱恻呐。”

“你···”

林靖澄指着林明德,原是脱口而出的话霎时哽住,脸色涨的通红,身形一个踉跄不稳,连连后退,幸得有林明礼搀扶。可从次子口中得知清风的下落,又撇过头去看向长子明礼,顿感喉头一甜,但强忍着咽了下去。

“明德,禁足府中,没有我的允准不得出府半步。”林靖澄稍顺了口气,可嘴角依旧流出一丝鲜血,强忍着怒意道,“明礼,未至大婚之日,同样不得离开府门半步。”

“可,爹···”

林明礼还欲争辩几句,却被其父呵斥道,“明礼,爹的话你怕是真抛到九霄之外了罢。你与吴家小姐的亲事既定,且已上达天听,莫非你要令我林氏满门欺君不成?清风的事,大婚之后,爹自会有处置,你们都退下罢。”

“爹······”

林靖澄一声怒喝,“退下!”

林明礼的身形猛然一颤,心海翻腾,似是二十余年来,头回被父亲这般严词训斥,且这回连一丝挽回的余地都不曾有,心头只觉难言的苦涩与尴尬。

同样惊诧的当属林明德与韦氏,母子二人同样未曾见过林靖澄会如此斥责林明礼,连他嘴角的流出的鲜血都已忘却。

禁足至大婚之日,加之陛下的那封圣旨,林明礼这次联姻,并无退路。

兄弟二人还未缓过神,只愣愣地退出书房,留下双亲。不似林明德身形稍显消沉,林明礼更多了几分酸楚,他深刻的明白,其父口中那句大婚之后再行处置的分量,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又怎容他兄弟二人随意处置呢。但欲要跟弟弟再多辩解时,抬眼间只有他那决绝的身影。

寂静的夜色,幽然弥漫。

林靖澄再无白日间的喜色,恍恍惚惚地倒在椅子上,看上去颇为悲凉。

“老爷偏爱明礼,妾身只当是心中那份愧疚,本不该多言,可牵涉两个孩子终身大事,关乎命运前程,纵使不与妾身通气,是否也该问问两个孩子是何心思?”

韦氏自以为已妥善藏住心中的那抹恨意,却不知日积月累,早已是力不从心,本已是神经紧绷了一夜,顿觉有些虚软,只得勉强控制身子坐下。

林靖澄无奈的叹息,撇过头去,目光所触,却是韦氏不断颤抖的眼睫上,因湿润而慢慢凝起的水珠。

“阿英······”他皱眉,本想劝慰。可此时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往事,再说些粉饰太平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于是沉默,犹疑片刻,低声劝道,“明德的脾性你再清楚不过,往后朝堂上若无我与岳丈帮持······林氏的基业不能毁于我手,你与明德就此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韦氏从茫然悲沉的思绪中深吸一口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拳拳母爱,静柔且清,又竭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辞如水,“罢了,妾身只希望老爷待明德当与明礼这般耐心,这孩子不过是想得到老爷的认可······俱往矣,妾身今后只求一家和睦。”

为人父母,自然是望子成龙。林明德的脾性、劣迹,韦氏大抵有数,可偏偏心田又有一份执念,但其夫君方才所言,令她又清醒几分,韦太师是何年岁,而林靖澄致仕后,爱子可是能独自应付纷乱的朝局?往后与其战战兢兢,倒不如放手,谋一份平安。

林靖澄已是稍稍平静些,缓缓起身,以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对望良久,轻声道,“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骨肉,又怎会有偏爱一说?明德的婚事夫人且宽心,定会令他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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