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杂务缠身,恕不接待。若有病痛,明日请早。”
宋韫初眼皮都没抬一下,想来是有病患见医馆开了门,便要来瞧病。她知晓医者不该拒患者于门外,只是当下思绪纷乱,满脑子都是猎场帐中那夜的喧嚣,根本没有半点心思能放在治病救人上。
李时安在采苓的搀扶下款款落座,笑容晏晏地问道,“韫儿是打算在医馆对付一宿么?”
宋韫初手上的动作一滞,“时安夫人?”
“我近来感觉身体不适,韫儿可否帮我瞧瞧?”
宋韫初轻轻咬了咬下唇,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随即上前诊脉,眉心的忧愁久久挥散不去。
“夫人和腹中胎儿都很康健,只是忧思过甚,我给夫人开些安神的方子,调养一阵便好。”
李时安兀地攥住她要收回去的柔夷,温声道,“猎场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想听听韫儿有何想法?”
宋韫初一贯是直来直往的脾性,与其虚与委蛇,不如开门见山。
她浑身一僵,此刻更觉喉间发苦,“我······我不知道。”
李时安牵起她的双手,语调略缓,“春猎前夫君曾与我商议纳妾的事宜······”
“时安夫人若是替林郎······林御史说亲,还是免了吧。”宋韫初小心翼翼地抽回双手,略有局促地侧过身,双臂搁置在桌案上,眸光有些闪避,“我不想拿那晚的事换名份,况且那夜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总不能教公主······”
话音戛然而止,她又苦涩一笑,“无碍,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宋韫初称呼间的转换,让李时安不由地蹙了蹙眉。
这桩事恰似烫手山芋,她既是对林府上下有大恩,而今又阴差阳错地委身夫君。可若此时纳她为妾,既像是她挟恩图报,又似林府借机平谣;若置之不理,却又显得薄情寡义。
“韫儿,你随我去大将军府见过祖母时,名分便已定下。我早在筹备礼仪,只等你与夫君回京后便行······”
宋韫初攥紧手中药方,指节泛白,“可他不是这么想的。他若真愿意纳我,何故不在春猎前就与我分说?”
“夫君他···夫君在情爱上素来迟钝。况且黎老先生的元凶还未缉拿归案,他自觉无颜······”
“若是元凶一日不能缉拿归案,我就要一直等他么?”宋韫初眉峰骤然蹙起,面色冷得像案上的青石砚,话音却陡然哽咽,眼泪砸在医案上。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时眼底泛红,“林御史对我很好,给我安身之所,替我开了这间医馆,为查明害死小老头的元凶四处奔波。可这些,我只当是他在报我在隰川县救他的恩情·······我很羡慕林御史与夫人鹣鲽情深,甚至他不惜违抗圣命。但今日我只求一句真心,不愿他因愧疚勉强与我相守。”
“他没有勉强,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若喜欢我,猎场那几日为何不闯进帐来看我?”宋韫初言罢一顿,忽地想起什么,又道,“是,我是不愿见他,可他连圣命都敢违逆,我不过是个一介女医,谁又能拦得住他?林御史若真心求娶,此刻坐在这里的便不会是夫人了。”
李时安自觉解释苍白,唇瓣微嚅了好半晌,方才开口问道,“那韫儿是何打算?”
“我想回大宁,去看看小老头。”
“那···那你还回来么?”
宋韫初僵硬地抬起头,眸底浮起一丝茫然,涩然道,“兴许会,兴许不会。”
是时,门口骤然响起的语音,引得二女连连侧目。
“我就说野丫头心里是装着夫君的吧!”
元瑶含笑坐在李时安身旁,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宋韫初,“黎老先生与你终究是师徒名份,所谓师如父,韫儿虽不必服斩衰重孝,总该心丧一年才不落人口实。这当口夫君若提亲事,岂不是让你担上不孝之名?”
“你!”
宋韫初登时红晕浮上脸颊,这分明是用来宽慰自己的话,怎又被她知晓了去。
师徒守孝虽未落成律法明文,然自古以来,百善以孝为先,是以‘师徒义重,心丧一年’相习成风。不过坊间师徒守孝会相对简化,仅需守孝百日,或在师父忌日、葬礼期间行哀悼之礼,若是师徒情谊深挚,心丧三年亦有之。
缄默良久,宋韫初长叹一声,“既是要守孝,我也该回大宁县一趟,拾掇拾掇小老头的坟茔。”
李时安与元瑶对视一眼,喉间的劝阻化作一声叹息。可偏偏心丧又是她们提出来的,何况修葺坟茔本就是孝举,此时若再出言阻拦,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宋韫初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夫人放心,我已嘱托孟师姐每隔三日便来替您诊脉,夫人只需按时服药即可。”
李时安提议道,“山高路远,还是让夫君陪你走一趟吧。”
宋韫初摇了摇头,“京中诸事离不开他,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陪我回大宁呢?不过是去坟前添抔土,不打紧的。”
“那我派人一路护送。”
见她睫毛轻颤似要推辞,李时安攥紧她微凉的指尖,锦帕下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不许再推拒!若是让你孤身回去,夫君也定然不会放心。”
迟疑了好半晌,宋韫初方才沉沉颔首,“就依夫人的意思。”
三女在医馆内闲叙了好半晌,奈何宋韫初心里始终有道坎儿,便以打理医馆为由,宿在馆内。
湿冷的暮色在窗棂上慢慢洇开,墨色自天际漫卷而至。
当夜二更时分,静寂的外廊上终于响起靴底擦过青石板的声响,林明礼指尖碾过微凉的玉棋子,棋盘上的云子尚未落定,他已抬眸望向门扉,指节叩在檀木棋盘上发出清响,随即起身静候。
今日将将抵京,其父林靖澄便被传召入宫,想必定是为了白鹿原之事。既要给大将军府和昭楚公主一个交代,也要妥善处置他与太子之间的流言。
林明礼敛衽躬身,声线平稳如旧,“爹。”
林靖澄垂眸觑向案几上的棋盘,微笑道,“我们父子许久未曾有下棋了,若是空暇,陪爹手谈几局?”
“儿求之不得。”
言毕,二人无声拾掇棋子。
墨色云子在棋盘上发出脆响,落至第五手时,林靖澄忽然捻起一枚白子,“府衙的差事或有变动。”
林明礼对此并不意外,是以话音中未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儿省的。”
“听说当初在安乐居,你打算联袂三皇子堵林尽染和公主的门?”
他的面色登时一凝,随即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彼时三皇子并不知情,况且儿也未曾料到林御史竟意外与昭楚公主共处一室。”
“机,不可失!到底是错过了!”
林明礼顿感困惑地觑向其父的面庞,眉睫下的眼神只专心致志地落在棋盘上,根本瞧不出是何心思。
“这局棋知道自己败在哪儿了么?”
“儿明白。”
林靖澄微微点头,对其悟性他向来深信不疑,“爹虽不知你为何在安乐居未戳穿公主身份,但错失良机,就再难寻觅。”
林明礼将将捻起的棋子,又不经意间从指间滑落,好半晌方才问道,“林御史对诚园有恩,我如此算计,爹不怪我么?”
“以林尽染的脾性,错过安乐居那回,就定然不会再给你算计的机会。他担心的只是昭楚公主会否顺水推舟罢了。”林靖澄的唇角微微勾起,指间棋子轻轻地在桌案上敲了数下,“该你落子了。”
林明礼若有所思地落了一子,紧接话茬,“难道陛下不想收复军权么?”
“军权自始至终都在陛下手中,上柱国虽有将印,可北境军终究是以皇命和虎符为尊。而陛下真正忌惮的是陇右军!明礼,你将人心算计得很准,却独独忽略两个关节!”
林靖澄话音微顿,眸光如寒潭,不疾不徐地分析,“其一,陛下与上柱国会否就安顿五万陇右军一事作出交涉,亦或是不日前已达成某种默契;其二,昭楚公主会否因势利导全然取决于陛下是何态度。而这,就是变数!”
‘吧嗒!’
他手中的棋子应声而落!
“我败得不冤!”
“初二那日林尽染寻过你一回,你似乎犹豫了!否则为何仅是静观其变,而未有任何动作。”
林明礼喉头滚动,指节无意识绞着衣摆系带,目光撞上父亲沉敛的视线又慌忙偏开,声线发颤,“儿···不过是想起···林御史最忌以女子作饵······”
林靖澄兀自听着他那模糊不清的解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徐徐道,“你知道昭楚公主打算如何对付你么?”
林明礼微微张嘴,木讷地摇了摇头。
“昭楚公主每每出行时,会在东市租赁马车。虽说她最终是去了林府,可租赁的车驾中会指派出一辆,停驻在诚园后门。其余府邸或多或少也能见到赁车的踪影。换言之,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她也会借机攀扯上你。”
若是如此看来,即便昭楚公主知晓那药膳粥里确有猫腻,也会毫不犹豫地端给林尽染。她本就是要借机发难,是以根本不会在意到底是谁下的药。
见他眉峰紧锁如结,林靖澄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未能给予对方当头一棒,他便会联合旁人置你于死地。即便对方是你的恩人、亲人,也决不能手下留情。你,能明白么?”
“爹!”林明礼猛地起身,袍角扫过棋盘,数枚云子滚落地面。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父亲,眼中惊涛翻涌,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爹,您···您当真如此认为?”
此言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林明礼心上,这与父亲数十年来‘仁恕待人’的教导判若云泥,甚至带着几分薄情寡义。
然为官数十载,汝南林氏在长安并无倚恃,而今其父尚书令之位虽已卸任,可林氏并未因此倾颓,门生旧故依旧是络绎不绝,足见其手腕。
林明礼隐隐绰绰地感觉,其父是要他真正去见识和认知世界的另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