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医师的心陡然一颤。这个时辰,能深夜踏入贞安坊、又这般急促叩响她家大门的,除了皇宫里的那几位,恐再无旁人。
她早该想到,从离开林府的那一刻起,身后便似有双无形的眼睛,一路尾随。她的行踪,她的举动,早已被人牢牢监视,这般境况下,她根本无处遁形,也无从躲避。
‘难不成是要问林夫人的境况?还是担心我会将这些秘密都说出去?’孟医师心中不禁暗忖。
夜风卷着烛火的光晕,在她面上晃出一片斑驳的暗影,将她惶恐的神色映得愈发真切。她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孙婆,你去看看是谁在敲门?”
“欸,老婆子这就去瞧瞧。”
孙婆不敢耽搁,连忙应下,作势就要往院门走。
“等等!”孟医师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孙婆,不管是谁,就只管先拖上他一阵。我收拾些行装,待稳住他,你再到我院里来取。”
孙婆虽不懂她为何如此紧张,只觉得主母的神色像是面临着天大的危险,迟疑片刻后仍是重重点头,“是,主母。”
孟医师松开手,望着孙婆佝偻着身子、快步往院门走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起身拾掇着一些要紧的物件。
敲门声愈发地急促,似是掺杂了几分不耐烦。
孙婆心头打鼓,手握着门闩迟迟不敢全开,只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窄窄的门缝,缓缓探出脑袋,眯着眼往门外瞧去,声音放得极低,询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来访?”
“孟医师是否在家?”
门外立着几个身影,身形瘦削,音调又尖又细,一身内侍的着装。
孙婆不敢怠慢,连忙收回目光,脸上堆起几分恭敬,却依旧没开门,只隔着门缝回道,“我家主母在家,只不过现下已经睡了。”
“那就喊她起来,随咱走一趟。”
来人的语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眉头已微微蹙起,显然没耐心多等。
孙婆方要拒绝,见为首的内侍面色阴沉得吓人,眼底还透着几分冷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忙斟酌了一番措词,放低了姿态哀求道,“望内侍见恕,主母忙了一整日,刚沾枕头便已睡下。只怕这会儿神思恍惚,耽误了贵体康健。”
说罢,她顿了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不知内侍服侍哪位贵人,是否打紧?若是不打紧,可否有劳太医署的其他医师先行医诊。待明早主母起身,定会亲自谢罪。”
“好胆!”
那内侍猛地尖声呵斥,声音又高又利,像针扎似的刺破了深夜的静谧,吓得孙婆身子一哆嗦,险些松了手里的门闩。
“昭楚公主玉体何其金贵!孟医师安敢拒绝进宫诊治?”内侍往前逼近一步,隔着门缝,那双冷厉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婆,语气里满是威压,“莫说孟医师只是睡下了,纵然她此刻就剩一口气,也得爬起来随咱去见公主殿下!耽误了公主医治,你这老婆子和你家主母担待得起么?”
孙婆吓得冷汗直流,忙大开门,嗫喏道,“是是,老婆子这就去请主母起身,烦请内侍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她也顾不得如何妥善安置,行色匆匆地就往内院小跑而去。
孙婆气喘吁吁地撞进房门,“主···主母,是昭楚公主差人来请。”
她然明白昭楚公主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大楚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主母和先生这一家恐都得陪葬。
孟医师手中的笔稍稍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点,她却不为所动,稳稳勾画完最后几笔,这才缓缓住笔搁下。她拿起那张纸,对着烛火轻轻吹了吹,待墨迹干透,又小心翼翼地折叠成方胜状,放进一方早已备好的小木匣中。
孟医师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慌,她一面将木匣塞进孙婆手中,一面拿起桌上的荷包,语气异常的平静,“孙婆,这是你路上的盘缠,辛苦你跑一趟。”
孙婆显然是还未及回过神,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匣和荷包怔怔出神。
孟医师蓦地按住她的手,加重了语气,“这木匣······若你归乡后,不曾见到夫君和我那两个孩儿,你就设法将它交给御史台的林御史;若是他们安然无恙,你就寻个没人的地方将它烧了。”
见她依旧怔愣在原地,孟医师又一字一句地嘱托道,“孙婆!千万不可交给我夫君,也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这木匣半个字,你记住了么?”
“老婆子记下了。”
“夫君和两个孩子既已归乡,我今夜又要进宫,家里便只剩下你一人,巡防营的守护应当会有松懈。孙婆,明早你就赶紧出城,离开长安。”
“欸,欸,老婆子省的。”孙婆连连应下,眼眶却忍不住泛红,望着孟医师的眼神里满是不舍与担忧。
孟医师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浊气,抬手抚了抚手边的药箱,眸中闪过几丝复杂的情绪,怔愣片刻后,她忽地释怀一笑,转身背起药箱,便朝着门外走去。
翌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长安城的飞檐翘角,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沉闷与土腥气。
府兵躬身立在堂前,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姑爷,今晨我等打听到,孟医师家中老小已于昨日午后举家回了长平。”
“全家老小都回乡了?”
府兵抱拳回道,“是。家里就剩个老婆子,今早也已偷偷出城,小人已令人暗中跟随。”
林尽染抬手扶了扶发胀的额角,一夜未曾入眠,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形容十分憔悴,连嗓音都带着难掩的沙哑,“昨夜孟医师可有异样?”
“孟医师回家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一行人登门,瞧着是宫里的。我等模模糊糊听到,应是公主殿下来请。”
林尽染眉峰一蹙,抬眼追问,“公主?是昭楚公主?”
府兵面露难色,躬身回道,“这……听不大仔细,小人不敢妄下论断。只知是公主派人来请,语气强硬,孟医师背着药箱就随他们走了,至今未曾回府。”
“你等辛苦了一夜,先去休息吧。”
“小人先行告退。”
待府兵走远,元瑶方才款款踱出,伸手轻轻替他揉按太阳穴,温声道,“夫君一夜未眠,不若去休息片刻。若是熬坏了身子,时安醒来定是会心疼的。”
“你不也一夜没睡么?这儿有我守着,你去歇着吧。”
元瑶摇了摇头,指尖依旧没停,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无妨,撑得住。待时安醒来,我去一趟东市的香水铺,看绾儿那边有什么消息和线索。”
林尽染闻言,微微阖目,眉宇间仍凝着沉郁,似老僧入定般静思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也好。你若从东市回来,顺便去一趟常乐坊,打听一下诚园的动静。”
元瑶动作一顿,“夫君认为他们还会动手?”
“恰恰相反。孟医师昨夜回家,又急召入宫,想来他们是确认了时安已无性命之忧。眼下再行暗害之举,反倒容易引火烧身,不算明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我是在想······”
元瑶当即接过话茬,“夫君是想说,林明礼夫妇若与时安这次小产有关,目下京中已无牵绊的要事,林明礼赴任又借故推诿多日,趁时安小产的消息还未传得人尽皆知,不如趁现下早早脱身。”
林尽染微微颔首,赞同道,“吴兰亭对时安成见颇深,倘若真是他们借刀杀人,若计划未成,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长安。”
诚然还有一层,林尽染并未说出口。倘若此事当真是林明礼或是吴兰亭所为,他自然可以借题发挥,可当真会有结果么?
也未必,林明礼的生母是长公主,纵然是牵涉其中,难道她和林靖澄会轻易放任自己的儿子去死么?林明礼若参与暗害李时安,固然该死,却也不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其次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命令太医署的女医行如此悖逆之举,是以症结并不在他。
元瑶微微眯了眯眼,眼尾的柔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刺骨的寒意,“不若待他出城后,我亲自追上去取了他的性命,未免夜长梦多。”
她又担心林尽染会有顾虑,连忙补充,“夫君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会选一处偏僻路段,做得干净利落,定不会留下痕迹。”
林尽染闻言,心中微动,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腕,语气沉缓,“目下并无证据指证他就是害时安的元谋之一,杀他固然可以泄愤,却不能连带揪出幕后之人。况且他身边也有好手护送,贸然截杀定有折损,这般犯险不值当。”
元瑶沉下心,暗忖其中的轻重,也不再多言语。
所幸,苦等一宿,内院终于传来李时安清醒的消息,只是身体太过虚弱,醒来后神智尚有些恍惚,勉强睁了睁眼,在采苓的搀扶下喝了些温热的药汤,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至此林府上下悬着的心也总算安定了。
雨丝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街道两边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火,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氤氲开来,将行人的影子拉得模糊而悠长。
林靖澄撑开一柄寻常的油纸伞,立在阶下,谆谆嘱咐,“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虽在外游历多年,可为官不是游山玩水,要多听、多看、多想,凡事深思熟虑之后,再去付诸行动,方能行稳致远。”
林明礼躬身颔首,“儿谨记爹爹教诲。”
说话间,一阵车轮碾过湿滑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另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紧跟上来,稳稳停驻在林府门前。
还不等林靖澄发问,韦英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鞋履轻沾雨丝,却依旧身姿从容,“我儿既是去陕县赴任,路途艰辛,免不得要受些苦。昨夜我诵经礼佛,也未及与儿媳交代几句。不若我送送他们,儿媳先与我同乘吧,一路上也好说些体己话。”
“今日有雨,道路湿滑难行,兼之他们又在京中滞留数日,行程已然耽搁许多。夫人若是有话要交代,待他们到了陕县安顿妥当,书信往来细说也是一样的,又何必冒雨相送?”林靖澄眉峰一蹙,显然是担心她另有盘算。
韦英缓缓转过身,眸光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不过是与儿媳叮嘱些琐碎事,我既是明礼的娘亲,还会害他不成?老爷若是担心,自可一同前去。”
这番话倒结结实实地堵住林靖澄的嘴,他本就未打算出城相送,大庭广众之下被韦英这么一番调侃,若跟去了,反倒是他质疑其目的不纯。
林靖澄眸色沉沉地审视着韦英,不知她究竟有何目的,可既是在外人面前说了这番话,林明礼若是在途中出了差错,她显然不能逃脱干系。何况一路上已遣人暗中护送,楚帝也定会做出妥善安排,如此这般思忖下来,他心头的疑虑虽未完全散去,却也稍稍放下了些。
“既然夫人执意要送,那便去吧。”林靖澄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路上小心,凡事以安全为重。明礼,到了陕县后,即刻传信回来报平安。”
林明礼连忙躬身应道,“儿省的。”
韦英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对一旁的吴兰亭说道,“儿媳,随我上车吧,咱们路上慢慢说。”
吴兰亭自始至终也未发一语,神色平静地上前接过韦英手中的伞,又亦步亦趋地随她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雨幕与目光。
林靖澄立在阶下,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雨珠顺着伞骨滑落,一串接着一串,打湿了袍角,晕开点点深色的水渍。可他似是毫无察觉,目光始终胶着在那马车上。
片刻后,车夫扬鞭轻喝,两辆马车先后启动,车轮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轹跞作响,溅起一串细碎的水花,而后缓缓汇入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