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不过刚出城门,韦英便吩咐道,“改道二郎山,静心庵!”
车夫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顿,车轮在路上滑出半寸,溅起的水花戛然而止。他满脸迷惑,转头透过车帘缝隙低声试探,“夫人,少夫人还在车里呢,是否请少夫人先下车?”
韦英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依旧平静无波,“我与儿媳早已商量妥当,此番离京,先去静心庵求菩萨保佑我儿仕途顺遂,也为家中祈福,你只管驾车去便是。”
“这······”车夫愈发犹豫,眉头拧成一团,“可公子的车还在前面,突然改道,他若是不知情,怕是要走岔了路,误了行程不说,还得四处找寻。不如小人先去知会公子一声?”
韦英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几分不耐,“不必!他自会跟来。你只需照我说的做,按时赶到静心庵即可,其他的事无需你操心。”
车夫被她这强硬的态度噎了一下,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不敢再多反驳。他咬了咬牙,狠狠一甩缰绳,调转马头,车轮碾过路边的积水,发出哗啦一声响,朝着南边二郎山的方向驶去。
不多时,前车车夫心中渐渐升起疑云,两辆马车齐行,车轮声交织重叠,此刻似乎只剩一辆车驾的动静,实在有些反常。
他旋即张望左右,才惊觉后车已往城南方向驶去,当即禀报,“公子,夫人和少夫人的车怕是走偏了!”
“嗯?”林明礼正捧着一卷书,细细研读,蓦然被车轮骤停的惯性晃了一下,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放下书卷,眉峰微蹙,“她们往哪儿去了?”
“改道去了南边。公子,我们要不要追赶过去?”
“南边?”林明礼眉头拧得更紧,脸上满是不解。赴陕县的路明明在东,怎又突然往南去?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南边’二字,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城南的去处。
他心头一下豁然开朗,忙吩咐道,“快,追上去!其他人先前往滋水驿,待我等汇合后再一同启程。”
“是!”
车夫连忙应下,转达他的吩咐后,立即扬鞭催马,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朝着南边的岔路疾驰而去。
细雨如纱,缠绕着二郎山的山脊,静心庵的山门若隐若现,透着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待林明礼追赶到时,前车已然没了韦英和吴兰亭的身影。
林明礼撑开伞,径直跳下马车,下颌线绷得发直,大步迈向车夫,“她们在哪儿?”
这话显然有些多余,即便他很清楚,二者定然是进了静心庵,心底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蛰伏许久的韦英,先历经丧子之痛,又与丈夫貌合神离、日渐疏远,而今却假借送行的名义,改道二郎山,实在太过反常。他实在猜不透韦英此行的目的究竟为何,只盼她是过来与生母掰扯些陈年是非,吵上几句便草草了事,转头回去才好。
车夫被他这般严肃的神情唬得一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颤声回道,“适才夫人和少夫人一同进了静心庵。小人不便跟进去,只得在外等候。”
饶是早有预料,林明礼握着伞柄的手指仍是不自主地收紧,可眼下他也不便擅闯,只得望向隐匿在香火烟气里的大殿。
韦英撑着素白油纸伞,步履沉凝,未发一语,偏生足下迅疾如风,自顾自闯入静心庵内院,直趋摒尘师太的居所。
明镜见她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心头一紧。昔日韦英抬棺闯庵的一幕,她仍是记忆犹新,深知这林夫人是个硬茬。
明镜连忙快步拦在韦英身前,双臂张开,嘴里不停地劝阻,“林夫人!林夫人!前面是我师父清修的院子,你如何能擅闯?”
奈何明镜身量单薄,韦英却如蛮牛般不管不顾,三两下便将她撞开。
明镜踉跄退了数步,仍固执地再上前阻拦,面色涨得通红,“林夫人若是再闯,贫尼只好让人去请林尚书,还有林御史过来主持公道了!”
可这番话俨然是刺痛了韦英的哪根神经,她的目光终于有些许波动,前行的步伐倏然停下。
下一瞬,一道凌厉的掌风骤然掠过雨幕。
‘啪!’
清脆又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尼寮中显得尤为刺耳。
明镜猝不及防,被这力道狠狠扇中脸颊,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径直被扇飞出去,重重摔在石板上,油纸伞滚落一旁,伞骨断裂,溅起一片水花。
韦英缓缓收回手,唇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冷笑,眼神轻蔑如刀,“呵!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林靖澄来威胁我?”
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的明镜,话音里满是嘲讽与戾气,“你不是想请林靖澄来主持公道么?去啊!正好新账旧账,我们一起清算!”
明镜被那耳光扇得头晕目眩,麻木感过后是钻心的灼痛。可她望着韦英这般横行无忌的模样,顾不得脸上的剧痛,咬着牙,撑着冰冷的石板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仍想阻拦她闯入师父的居所。
“你!不准去!”
韦英微微扬起下颌,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等明镜爬起身,狠狠朝着明镜的膝弯踢了过去。
明镜腿弯一软,刚撑起的身子又重重倒地。紧接着,韦英的脚又重重踩在了她按在石板的手背上。
“啊!”
清脆的骨节受压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在寂静的尼寮炸开。明镜疼得浑身痉挛,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杂着脸上的雨水与血丝,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徒劳地扭动着手腕,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只踩在上面的脚。
韦英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看着明镜痛苦扭曲的脸,语气平静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趁时辰尚早,你大可去请林靖澄来。我,说得够清楚么?”
韦英心里很是清楚,她改道静心庵的消息,目下已然传入林靖澄的耳中,明镜会否去请已然无足轻重。
尼寮本就偏僻,此刻辰光尚早,庵中尼众大多聚在佛殿接待善信,或是在经堂研习佛法,四下里人迹寥寥。明镜这声凄厉的哀嚎被细雨打湿了大半,又被后院的寂静吞噬,几乎没引得其他人注意。
“明镜!”
就在明镜疼得几乎晕厥过去时,一道带着急切与关切的呼声从路尽头传来。
摒尘师太打坐禅修之际,骤然听到声响,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哪曾想撞见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她脸色骤变,顾不得清修人的从容,连忙提起素色袍角,快步往她们二人面前小跑而来。
韦英闻声,眉峰微挑,脚下的力道却未松半分,反而缓缓抬眼,迎向快步走来的摒尘师太,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的戾气丝毫不减。
摒尘师太素来面色平和,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一丝怒容,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往日温和的眼眸此刻盛满了隐忍的怒火,语音简短而有力,“韦英!松开!”
韦英挑了挑眉,却也未再多做纠缠,脚下力道一松。
摒尘师太见状,当即快步上前,不顾地上的湿冷,连忙蹲下身子,慢慢扶起明镜,一面上下打量,一面关切道,“明镜,还伤到哪儿了?还能走么?”
“师···师父,我没事。”明镜疼得额角直冒冷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她转头看向韦英,又拉了拉摒尘师太的衣袂,低声劝道,“师父,这林夫人来者不善,你不用管我。”
韦英眼眸眯了眯,可目光却并未落在明镜或摒尘师太身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若不拦我,我不会伤你如此!你也算得上是忠仆,只是她······不配而已!”
摒尘师太小心翼翼地搀起明镜,指尖拂过她红肿的脸颊和淤青的手背,眼神里满是疼惜,细细查验着她身上还有无其他外伤。
待确认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后,方才转头看向韦英,脸上已恢复了几分清修人的平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林夫人今日因何要寻我?难道是惹了什么麻烦,又或是与林尚书起了争执,无处排解,便想来寻贫尼出面斡旋调和?”
韦英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调侃,毕竟每每来这静心庵,除了请这位长公主卖一卖脸面,似乎也无其他要事。
诚然,韦英也并不在意这些许嘲意,眸中反而带了几分哂笑,“我倒是不介意说一说明礼干的那些腌臜事。不过,长公主确定要我说给一些外人听么?”
摒尘师太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她本是清修之人,早该斩断俗世杂念,奈何牵涉到林明礼,心神便不自主地动摇。
多年的禅修让她迅速敛去了那份慌乱,仍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与平和,转头对身边脸色苍白的明镜温声道,“我先带你去治伤。”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明镜的胳膊,避开她受伤的手背,动作轻柔却稳妥。明镜咬着唇,忍着疼,感激地看了师父一眼,目光却仍带着忌惮,时不时瞟向一旁的韦英,生怕她再突然发难。
两人刚走了两步,韦英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阻拦,“怎么!长公主难道不想听听明礼为何外放至陕县!”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阴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直刺人心,“他滞留在京这些时日,又干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害了多少人,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么?”
意料之内的反应!
摒尘师太的脚步倏然顿住,眸中闪过几分迟疑,她扶着明镜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隔着衣物嵌进明镜的胳膊肉里。
明镜疼得浑身一僵,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却不敢喊出声,只是咬着下唇,默默承担下这份突如其来的痛楚。
片刻后,摒尘师太才遽然缓过神来,低头瞥见明镜强忍疼痛的模样,忙不迭地松开手,心中一阵愧疚,“明镜,对不住!我先陪你去包扎伤口吧。”
可摒尘师太俨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些明镜都看在眼里。
“不过是些小伤,我自己能处置。林夫人既有要事,师父不若先陪她吧。”明镜略有警惕地觑了一眼韦英,又偏过身去小声道,“师父要多加小心,待我处理好,即刻来寻你。”
话音落地,明镜不等她回应,便强撑着站直身子,捂着胳膊,一瘸一拐地朝着尼寮走去。
“外头雨大,林夫人随贫尼进屋里一叙吧。”
摒尘师太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起伏。她转过身,不再看韦英,兀自迈步朝着自己居住的小院走去。
小院陈设依旧,只不过物是人非。
昔日相见是旧友重逢的温煦,今朝相对却成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凛冽。
韦英站在屋里,目光扫过这熟悉的一切,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恍惚。
摒尘师太反手掩上木门,隔绝了门外的雨声与凉意,刻在骨子里的涵养,让她即便心头翻涌,仍保有余地的理智。
她转身走到案前,款款斟上热茶,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试图冲淡满室的戾气。她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语气平静无波,“林夫人有话不妨直言。”
韦英径自落座,语音里掺着几分怀缅,又裹挟着几分讥讽,“我记得第一回来这院里,是替我儿明德求情。他嚣张跋扈、顽劣不堪!长公主起初也是不愿放过他的,是我这个做娘的生生磕了几个响头,让长公主萌生几分恻隐之心,出面斡旋才换来他一线生机。可惜他呀!没这福分,还是死在了回乡路上。”
听她答非所问,摒尘师太不禁眉峰微蹙,“林夫人就是与贫尼来说这些往事的么?”
韦英轻笑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果然!明德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这番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落进摒尘师太的耳中,她指尖微紧,却终究只能维持缄默。
韦英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的温热并未冲淡她语气里的寒凉,缓声道,“白鹿原太子遇刺一事,想来长公主已有耳闻。但当日另有一桩事,坊间却鲜少提及,三皇子与林明礼暗中合谋,竟下药意图撮合林尽染与昭楚公主行苟且之事。怎料计划败露,阴差阳错那苟合之人反倒成了林府的女医。陛下虽未深究重罚,却也需略施惩戒,这才将明礼外放陕县了事。”
“下药?”摒尘师太猛地抬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两个字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可这话从韦英口中说出,指向的竟是她素来温文尔雅、心地纯善的孩儿,着实令她心头一震,指尖攥紧的佛珠都险些松落。
韦英见她这般模样,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私用禁药,陛下贬他为陕县县丞,也算是法外开恩了吧!”
“相思烬?”摒尘师太下意识地问道,苟且、禁药,这两个词放在一块,她只能联想到此物。
韦英微微前倾身子,一字一句地回道,“没错!而且,是我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