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冰封的太液池,仿佛要透过那坚冰,看透这宏大计划背后的利弊与玄机。
帝国的强盛,确实给了他施行前无古人之策的底气,但这并非建一座宫殿或修一段边墙,而是动辄需二三十年之功,持续投入海量钱粮民力的浩大工程……
“孙师傅之策,高瞻远瞩,可谓老成谋国。”
朱翊钧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审慎的赞许:“化牧为耕,设官治之,使其利害与中原一体……若真能成事,则漠南永为华夏之土,北疆可期百年甚至数百年之安。此等功业,足以彪炳史册。”
说着,朱翊钧话锋微转,目光重新落在李如松身上,带着帝王的深沉:“然,李卿,此策虽好,施行却难。”
“朕且问你,扩建归化城为雄镇,广筑草堡,迁移部众,设官分职,此中所需砖石木料从何而来?”
“工匠民夫几何?”
“历年钱粮耗用又需多少?迁移之蒙古部众,其心果真可恃?”
“编户齐民,与头人共治,其间分寸如何拿捏,方能不生变乱?”
“此非一蹴而就之事,需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朝廷这几年虽府库充盈,然各地水利工赈亦需支应,若再开启如此巨役,于民力……朕不得不虑。”
朱翊钧没有立即同意,但也没有否定,而是将实施层面的艰难一一指出。
这既是考较李如松及其幕僚团队对此策思虑的周详程度,也是作为天下之主,必须权衡的全局考量。
将大漠之南彻底郡县化,诱惑巨大,但代价同样惊人。
在另外一个时空中,女真人对付蒙古的那一套,在大明朝身上并不适用,特别是在如此强大的时期……
女真人本就是半游牧民族,本就对蒙古了解。
而大明朝从上到下,对于蒙古的认知是浅薄的,他们甚至不愿意去了解,通过联姻的方式控制蒙古,更是在这个时代无法完成的事情。
所以,大明朝只能用更加复杂的统治手段进行。
复杂,也就代表着投入更多的成本。
实际上,像大明此时的统治方式,是畸形的,因为明军一直充当着掠夺者的角色,跟蒙古部落是对立的。
即便蒙古人现在迫于形势,不能不屈服,可如果有一日,九边懈怠了,蒙古在出现一个成吉思汗,统一了现在被大明朝打崩的各个势力,那么立即又转入了全面对抗战争的形势中。
大明朝找到一种方式,也是迫切的。
朱翊钧也一直思考。
不过,他从未想过建府城,与他说的一般,还是成本。
他想的都是建设堡垒,在蒙古高原上,建设一个个属于大明朝的堡垒,当然,这些年,九边北进,也修建了三四百个战堡,这是缓慢进行的。
李如松对此似有准备,躬身道:“陛下圣虑周详,臣等亦知此非易事。初步核算,工程可分阶段进行,首重城墙、官署及核心草堡建设,招募工匠可优先选用北地熟练工役,并征调部分归附蒙古劳力,许以工钱粮米,亦可借此收拢其心。”
“钱粮耗用,除国库支应部分外,或可鼓励山陕商贾往输物资,朝廷许以归化城中府宅……”
“至于蒙古部众,臣以为,当以羁縻、抚慰为主,辅以威信。其头人授以世袭官职,但需受流官节制。部众编户,亦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使其生怨。”
见李如松对答条理清晰,并非一时头脑发热,朱翊钧脸色稍霁,微微颔首:“嗯。此事关乎国本,确需从长计议。李卿可先将此议,连同你方才所思之应对细则,具本上奏,朕会发交内阁并相关部司详细廷议。”
“若无切实可行之方略与足够的预备,朕,不会轻易启动。”
“臣,遵旨!”
李如松知道,皇帝能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对他和他背后策略的最大认可。
正事暂告一段落,气氛稍缓。
李如松也赶忙提及了他远在倭地的老父亲了。
陛下这都是十七八岁的儿子过去分封藩王,镇守倭地,到了自己这,马上八十岁的老父亲,怎么都不愿意回来……
今日入朝面圣,可谓机会难得。
听到李如松说起了李成梁,支支吾吾,不愿意把话说的那么明白。
朱翊钧笑了笑:“宁国公年逾古稀,仍为我大明镇守东瀛,劳苦功高。说起来,卿家此次回京,可是觉得老将军年事已高,风烛残年,不宜再待在那海外之地,想让朕召他回京荣养,享享天伦之乐?”
李如松闻言,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思虑已久之事。
他斟酌着语句,恭敬答道:“陛下明鉴。臣身为人子,确有此私念。家父年迈,倭国虽已平定,然毕竟远隔重洋,水土迥异。臣……臣恐其年高,不堪久驻海外之劳顿。若能蒙陛下天恩,准其回京颐养,实乃我李家满门之幸。”
他此时的姿态完全是一副恳求君王体恤的孝顺儿子。
然而,朱翊钧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李如松:“李卿啊,你这番孝心,朕能体谅。不过……”
“你说宁国公老了?朕怎么觉着,他可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老呢?”
“据朕所知,李老将军在倭国,可是精神矍铄,每日仍坚持校阅兵马,处理政务一丝不苟。”
“甚至,万历二十八年,还给你生了一个兄弟。”
“他可从未向朕上过任何请求致仕归养的奏疏。反而,前些日子还有奏报说,他正忙着督促倭地诸藩开采石见银山,并筹划于倭国北境再建一座新城,以固防御……这般劲头,哪里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朱翊钧的话语不急不缓,却点明了一个关键信息,李成梁本人并无退意,甚至还在海外雄心勃勃地拓展着帝国的基业。
李如松顿时语塞,听到陛下提及那个叫李如挺的小兄弟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了然。
“是……是臣思虑不周了。”
“家父……家父确乃闲不住之人。陛下知臣父甚深,臣感佩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