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正欲再安抚李如松几句,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靠前,低声禀道:“皇爷,太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有事禀奏。”
“哦?让过来吧。” 朱翊钧微微颔首。
“是,皇爷。”陈矩下去,不一会儿,太子朱常澍步履沉稳地走向朱翊钧。
他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虽仍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清俊,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监国理政历练出的沉静气度。
李如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李如松,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朱常澍面露温和笑容,虚扶一下:“李总兵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对这位威震漠南的宿将颇为敬重。
“谢殿下。” 李如松起身,恭敬地退到一旁。
朱常澍这才转向朱翊钧,行礼后奏道:“父皇,儿臣前来,是为禀报今日顺天府呈报的一桩小事。京师贡院东侧一处存放旧时试卷典籍的库房,因值守吏员不慎打翻火烛,引燃杂物,走了水。”
朱翊钧眉头微蹙:“走了水,火势如何?可有人伤亡?”
“父皇放心。” 朱常澍从容应答:“幸得五城兵马司巡逻官兵发现及时,迅速扑救,只烧毁了小半间库房,损失了些许陈旧卷宗,并无人员伤亡,亦未波及贡院主体及周边民居。顺天府尹已按失职将相关吏员羁押待参,并呈请拨款修缮库房,加强防火事宜。”
听到无人伤亡,朱翊钧神色放松下来,问道:“嗯,处置得还算妥当。你是如何批复的?”
朱常澍答道:“儿臣已准了顺天府所请,令其核实损失,确系无心之失,对涉事吏员酌情杖责、罚俸以儆效尤即可,不必过于严苛。修缮款项由顺天府预算内支应,若有不敷,可另具本上奏。并已传谕五城兵马司,日后需加强对各官署库房、尤其是存放文书典籍之处的巡查,防患于未然。”
“很好。事虽不大,但能迅速查明原委,处置得当,既惩戒了过失,亦不失宽仁,且能举一反三,思虑预防之策。朕心甚慰。”
“谢父皇嘉许,此乃儿臣分内之事。” 朱常澍谦逊地躬身。
站在一旁的李如松,将太子奏对的全过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
太子殿下年纪虽轻,但处事沉稳,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已有明君之风范。
帝国后继有人,实乃江山之幸。
待太子奏报完毕,朱翊钧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朱常澍说道:“太子来得正好。方才李卿与朕商议了一件关乎北疆长远安定的大事,你也来听听,说说你的见解,不然,这一趟不白跑了吗?”
朱常澍闻言略显尴尬。
他当了十五年的太子了,根基稳固,在前朝有着相当大一部分亲信,李如松今日到西苑面圣之前,曾对兵部尚书方逢时言道,有漠南之策献给陛下,太子也早早的知道了,这才找了缘由前来。
朱翊钧可不管朱常澍是否尴尬,随即便将李如松提出的,关于在归化城旧址大规模扩建城池,设立府县,招揽内附蒙古部众,实行编户齐民与流官、头人共治的“固本柔远”之策,向朱常澍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同时也提及了自己的一些……
关于耗资巨大、工程漫长、需谨慎权衡的顾虑……
朱常澍凝神静听,目光随着父皇的叙述而闪动。
待朱翊钧讲完,他沉思了片刻,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看向李如松,语气诚恳地问道:“李总兵久镇北疆,深谙虏情。依你之见,此策若行,首要之难,除了父皇所虑之钱粮民力,在于何处?是蒙古部众是否真心归附,还是我朝流官能否在塞外立足理事?”
李如松见太子问得切中要害,不敢怠慢,恭敬回道:“殿下明鉴。臣以为,二者皆难,但相较之下,使蒙古部众真心接受编户、纳粮服役,并逐渐习惯流官治理,此为其首难。”
“塞外风俗与我内地迥异,其民惯于游牧,不习定居,更畏官吏盘剥。若处置不当,反易生变乱。至于流官,只要遴选得当,给予足够权柄与支持,使其能镇得住场面,抚得了人心,倒非完全无法立足。”
朱常澍点了点头,转而面向朱翊钧,神色郑重地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李总兵此策,胆识过人,谋虑深远,确实为化解北患之上策!”
他的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肯定,让朱翊钧和李如松都微微侧目……
“我大明开国两百多年,对北虏或征或抚,或闭关自守,然总难逃其周期性侵扰。”
“根子在于,未能将其地其民真正纳入王化。”
“李总兵之策,正是要刨此病根!”
“虽初时投入巨大,然一旦建成,朝廷在塞外便有了一块牢不可破的基石。届时,迁入之蒙古部众,生计依赖朝廷,子弟或可入学读书,渐染华风,其头人受朝廷官职与大明一体。长此以往,何愁蒙古漠南不宁……”
他略顿一下,话锋承接了朱翊钧的顾虑:“至于父皇所忧之钱粮民力,儿臣以为,或可如李总兵所言,分阶段进行,量力而行,不必求一步到位。”
“朝廷近年来府库确有积余,北疆互市亦岁入颇丰,可划拨部分专款用于此役。同时,鼓励商贾参与,许其边贸之利,亦可分担部分压力。”
“相较于年年出塞征剿所耗,此一项长远投资,若能换来北疆百年之安,儿臣以为,值得!”
太子的分析,思路清晰,立场鲜明地支持了李如松的计划。
朱翊钧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也并未立即表态,只是淡淡道:“太子见识,确有长进。此事关乎国运,仍需详加筹划。李卿。”
“臣在。”李如松连忙应道。
“你的奏本,要尽快呈上。太子,”朱翊钧又看向朱常澍:“届时廷议,你也参与,好好听听诸臣工的意见。”
“儿臣遵旨。”朱常澍躬身领命……
实际上,朱翊钧怕的不是修建巨城的花费,而是怕,有朝一日,大明失去了这座城,反而成了蒙古高原部落抵抗大明的大本营。
当然,有这个想法,说白了,也是对后继之君没有那么大的信心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