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的乐亭县,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腥臭味道,让人隐隐有些作呕。
古称濡水,起源于塞外,中途蜿蜒崎岖流经峡谷之间的滦河在县城以西静静流淌,日头逐渐西沉的余晖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竟是呈现出一抹妖艳的红色。
城内,一座占地不菲,原属李姓富商的宅邸此刻正灯火通明。
朱漆大门上原有的积善之家匾额被随意扔在路边,换上了临时赶制的闻香救世四字,在院落周围来回梭巡的家丁们也纷纷换上了不止从何处寻来的,但因脑后依旧留有茂密的烦恼丝,瞧上去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而在府邸的四进院落里,身着各色服饰的将领与地方乡绅好似多年不见的好友,一个劲的推杯换盏,喧闹声几乎掀翻屋顶的青瓦。
将目光放至宅院深处的厅堂中,王好贤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上,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道袍,手中捻弄着佛祖,与周遭戎装甲胄,面红耳赤的将领们格格不入。
许是心中有事,这位眼神锐利如鹰的闻香教主对于麾下心腹及富绅们的吹捧和谄媚显得心不在焉,即便有将领或乡绅亲自上前敬酒,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抿上抿一口,目光却已飘向远方。
教主神威,乐亭望风而降,实乃人心所向啊。作为此间主人翁的李姓富商举杯谄媚,腰间玉佩随着他的躬身叮当作响,脸上满是讨好之色。
今日清晨迎接进城的时候,他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外界说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灾民的传闻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些在城外驻扎的兵丁们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至于追随王好贤进城的亲兵们更是煞气逼人,有的兵丁甲胄上还残存着未曾来得及清理的血渍!
这哪里是一群受了灾的流民百姓,这分明就是一支早有预谋,趁势揭竿而起的乡勇!
闻言,王好贤毫无波澜的脸颊上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涟漪,勉强挤出些笑容,朝着在场的宾客们举杯示意:众生皆苦,佛祖自是要怜悯世人的。
虽然许多人在内心深处都对王好贤这个自欺欺人的说法嗤之以鼻,但厅堂内仍是瞬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还有人像模像样的念诵起佛号,口称:无生老母。
自三月下旬起兵以来,旗帜所到之处,走投无路的饥民无不云集响应,更令人惊喜的是,随着女真人攻破喜峰口的消息陆续广为人知,就连永平府州县内头有脸的富商们也悄悄派来了使者,主动奉上了军队的粮草辎重。
而这些人之所以委身从贼,有的是想主动示好,保证一家老小的安危,以免遭遇永平府城,滦州城那些富绅的下场;还有人干脆就是存着的心态。
在地方上当地主的滋味,如何能与日后的开国功臣相提并论。
毕竟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这穷兵黩武的大明朝似乎是真的出现了一丝危机。
报,周王殿下到!门外一声通报,厅内顿时安静了几分。
几个呼吸之后,只见得穿着打扮焕然一新,精神面貌也截然不同的朱肃钦在众人的注视下,大步迈入人满为患的厅堂。
他原本是生活困苦的大明宗室,因王好贤需要利用宗室的名号来收买人心,顺势打击朝廷的威信,便被王好贤推上了前台。
教主,乐亭库府已清点完毕,得粮八千石,银两万余,另有兵器甲胄若干。朱肃钦语气恭敬,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拿乔。
王好贤点点头,并未起身,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朱肃钦的行礼:辛苦殿下了。且入座饮宴吧,这些琐事明日再议不迟。
时至如今,义军的气候已成,若非眼前的朱肃钦还算,且从行为举止来看,似是真的对大明朝恨之入骨,不遗余力的利用自己的来招纳走投无路的百姓,他早就除掉这朱肃钦了。
酒过三巡,王好贤起身举杯,满堂顿时寂静。
诸位兄弟,王好贤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如今乐亭已被我义军掌控,滦河在手,漕运崩断,京师已成一座孤城。
此外朝廷腐败不堪,近些年天灾人祸不断,早已闹得民不聊生。女真铁骑已破喜峰口,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我等奉天行事,非为私利,实为救万民于水火.
作为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王好贤想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只是未等把话说完,庭院便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问好声,打破了厅堂中的众志成城。
下一秒,厚重的木门被粗暴的被掀开,一个满身尘土,脸上写满了惊慌之色的汉子踉跄而入。
教主!大事不好!
此话一出吗,满座皆惊。
王好贤心中更是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怨气和不满,但念及在场的宾客,终是没有直接发作,而是故作淡然的摆了摆手:诸位宾客面前,休要无礼。
何事如此惊慌?
顾不上理解王好贤话语中的,口干舌燥的于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呼喝道:官兵!朝廷派大军来了!据说是卢象升亲自到了,麾下还有骑兵!
哗!
一瞬间,厅内顿时一片哗然。
酒杯落地碎裂声、座椅后退摩擦声、惊呼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朝廷居然派大军出动了?可眼下建奴来势汹汹,朝廷如何有精力应付他们?
聒噪!王好贤厉声喝道,手中念珠啪地拍在桌上,脸上也涌现了一抹焦急之色说清楚,朝廷有多少人马,大军到哪了?
属下不知,只知晓朝廷大军到永平府城了,且有数百骑兵跟随..于弘志的神情虽然依旧慌张,但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
他的余光已是敏锐注意到,在场的将领乡绅们,此刻均是面面相觑,脸上已无血色。还有人控制不住紧握酒杯的右手,酒水洒在华服上也浑然不觉。
不过几百骑兵,就将你吓成这样?!
听闻朝廷的大军距此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王好贤紧绷的心弦有所缓解,但面色却依旧阴沉,转向席间两位身着文官服饰的人:李同知,孙大人,二位以为如何?
这两人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但对战场形势的把控却胜过自己麾下那些只知晓吃喝嫖赌的心腹无数倍。
乐亭虽地势险要,且能以此节制京师的后勤,但背靠滦河,实为死地。若被官兵合围,我等插翅难逃。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在滦州任职多年的李进便一字一句的说道。
另一侧,孙之獬也拱手给出了自己建议:为今之计,我等或该弃守乐亭,西进夺取芦台县。芦台水陆交汇,四通八达,进退皆宜。得芦台,则可西胁京师,南掠直沽,甚至可与关外大金合击三屯营!
一番井井有条的分析过后,厅堂中却依旧落针可闻,不安和紧张的情绪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见状,王好贤环视满堂,忽然放声大笑:诸位兄弟何惧之有?官兵来剿,早在意料之中,我等兵强马壮,何惧官兵来犯?
另外乐亭小县,本就不是久留之地。
一语作罢,王好贤也不顾众人有所反应,直接陡然提高声音,当机立断的吩咐道:传令下去,连夜整顿粮草辎重,明日拂晓,兵发芦台!
乐亭虽是靠着滦河,但确实是无险可守,不如进可攻,退可守的芦台。
见王好贤面色如常,似是早有规划预料,在场的将领们这才稍稍安定,纷纷领命。但乐亭本地的乡绅们却面面相觑,有人已开始后悔今日赴宴之举。
...
...
四年四月,贼举兵进犯,城中富绅献城而降。
<<乐亭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