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薄雾笼罩天地,尽管已是三月下旬,然气温仍比较低,吹起的风带有几分凉意。
寿春城外,聚集着数百人。
而在这些人中,多数都翘首以盼的望向远处官道。
“今日是不是不来了?”
“不应该吧,真要不来的话,使君也不会如此啊。”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不会是路上耽搁了吧?毕竟连着下了数日的雨。”
“这还真说不准……”
人群之中,交头接耳的声音多了,在一些人的脸上露出各异神色,立于人前的扬州刺史丁斐、司马卓膺、九江太守韩暨等一行,却是面无表情的看向前方,对身后出现的议论没有任何反应。
丁斐负手而立,别看表面没有变化,可心底却带有些许感慨。
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他心头环绕。
卫将军,荆州牧,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督荆扬两州军政,冠军县侯……即便过去了近月之久,可每每想起这些时,丁斐就觉得不可思议。
这才多久啊。
七年时间,这的确是一个不算短的存在,可他那位外甥,成为了在中枢,在地方具有深远影响及权势的存在。
当然这一路走来,丁斐是清楚自己这位外甥,到底承受多少压力及挑战,也是这样,在他内心深处是有激动的。
别看他是长辈,但丁斐巴不得曹昂获取更大职官,更多权势!!
因为曹昂的强势崛起,不止对曹氏有利,更对丁家有利。
‘阿姊没有看错人啊。’
丁斐的思绪定在了丁氏身上。
“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惊呼一声,跟着人群骚动起来,这使丁斐从思绪下回归现实,顺着人群看向的地方。
只听见马蹄声作响,不多时,一支骑队在细雨下驰骋,骑队之中,高高竖起数道旌旗,看到旌旗的那刹,人群中发出的声响更多了。
“是长公子!!”
“来了!!”
而在这叫喊声下,站于丁斐身旁的卓鹰、韩暨等人,无不是整理起衣袍,而他们身旁的随从却紧张起来。
这可是曹氏嫡长子,大汉卫将军、荆州牧、冠军县侯啊!!
在此等动静下,驰骋的骑队快速逼近。
距人群数百步开外时,骑队缓缓降速,当距人群不过数十步时,此起彼伏的马鸣声,马蹄声响起。
“吁!!!”
“唏律律……”
丁斐强压激动,一撩袍袖便朝前走去,卓鹰、韩暨等人紧随其后,跟着,是更多的人朝前走去。
骑队之中,身披大氅的曹昂,当见到丁斐时,早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随手把缰绳丢给典满,便快步朝丁斐走去。
“拜见舅父!!”
踩着泥泞地的曹昂,在看到丁斐身后一众人,准备朝自己作揖行礼时,曹昂抢先一步朝走来的丁斐行礼。
这叫人群都停了下来。
本跟在丁斐身后的卓鹰、韩暨等人,无不是朝两侧避开。
在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别管曹昂掌握多少权势,但该守的规矩是要守的,丁斐,那是他的舅父,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但在礼法上,曹昂表现出尊敬一面,是一点毛病都没有的。
毕竟他能占着嫡,是因为丁氏视他为亲子。
“好,好。”
丁斐立时就上前,双手搀住曹昂双臂,情绪略显激动,眉宇间的关切不加掩饰,“怎消瘦这么多。”
“打起仗来,在所难免的。”
迎着丁斐的注视,曹昂露出笑意道,说着,曹昂却有些急道:“舅父,即便是甥儿要来寿春,您也不必亲自出城相迎啊,何况这还下着雨,要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某这是想见到子修。”
丁斐呵呵笑了起来,“不止是某,扬州刺史部全体,还有九江太守府上下,都盼着子修过来。”
说着,丁斐转过身去,看向卓鹰、韩暨他们。
“拜见长公子!!!”
在曹昂的目光投来时,卓鹰、韩暨一行纷纷作揖行礼,山呼声响起。
“诸君无需多礼。”
曹昂见状,对卓鹰、韩暨一行说道,说这些时,曹昂走上前,伸手去搀卓鹰、韩暨他们。
这叫卓鹰、韩暨他们有些激动。
“长公子!”
“长公子!”
在卓鹰、韩暨他们的称呼下,曹昂或是点头示意,或是伸手轻拍,见到此幕的丁斐心中唏嘘更盛。
颇有乃父之风啊。
看着曹昂的背影,丁斐真有些恍惚。
这跟其父年轻时太像了。
“说起来,某要对诸君一礼。”
在丁斐唏嘘之际,曹昂却开口说道:“征伐江东一战,扬州刺史部、九江、庐江两处,扬州水军是出很大力的,如若没有诸君与某的舅父勠力同心,为某在前线解决各项所需及烦恼,江东这一战是不会赢得如此彻底的,诸君,请受某一拜!”
“长公子!!”
“长公子……”
在曹昂作势要行礼时,眼前人群无不避开,跟着卓鹰、韩暨他们纷纷朝曹昂再拜,这场面是好不热闹。
但在此的众人心中,无不是激动与振奋的。
曹昂能如此,这意义是不一样的。
而在骑队之中,牵马而立的孙权、陆议、陆绩、顾雍、朱桓等一行人,看到眼前这一幕幕时,无不是生出各异思绪,无一例外,看向曹昂的眼神都带着复杂。
这就是曹昂在扬州的声威啊。
江东是地域广,但却是隶属于扬州治下的。
在实际的情况中,因为一条长江相隔,江北与江东是两个体系,对于两地来讲,各自治下士族豪强等,这是相互瞧不上对方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曹昂领军击败了孙策,倾覆了富春孙氏在江东根基,加之曹昂持节督荆扬两州军政,这使得两地必然是要融合的。
以何地为主导,这已经不言而喻了!!
对于孙权、陆议这些人的思绪,曹昂在先于大部队一步赶赴寿春前,就已经在心中预料到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带着他们一起先赴寿春的原因。
曹昂就是要用最具冲击的一幕幕,叫他们知道这世道已经变了,过去那套已经不适合当下了。
想要收服这些人,就必须先击碎他们的骄傲与坚持。
而曹昂领着他们一起归许,这是不容任何缘由的,别想着说待日后再去,曹昂给的选项没有这个!!
必须一起跟他归许!!
只有跟着他到沿途各地,去见到他留守的文武,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些文武,一个个是怎样的反应,他们才能知晓今日的曹氏何其强盛,而他曹昂又掌握着何等权势及影响!!
赶至寿春城,接风宴是必不可少的。
对于这些,曹昂自是不会拒绝。
这要是拒绝了,不是冷了扬州方面的心吗?
这场接风宴,除了在一开始,因为主位掰扯了一阵,没有人敢插话外,在丁斐坐了主位,曹昂坐了次位,这是曹昂一再坚持的,不然这接风宴就开不了,之后,宴席氛围异常活跃和热闹。
毕竟曹昂能在赶赴许都前,愿意折道赶来寿春城,这对扬州方面文武怎会不感到激动呢?
再一个,曹昂职务上有调整,虽然离开了襄阳,但却去了中枢出任卫将军,这对多数人来讲同样是激动的。
虽然离他们远了,但对他们来讲机会却也更多了。
所以在这场接风宴上,很多人都喝多了。
丁斐也喝了不少,特别是看到在宴上,谈笑间不失威严的曹昂,这心底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其实有些事,丁斐是在心中想过的,但在那之前,更多的却是忐忑与踌躇,毕竟那一步可不好走啊。
闹不好,大好局面是会转瞬崩坏的。
可在看到曹昂后,尤其是其讲的很多话,一个念头在他的心底出现,即便再难,但要是真走下去,这难道不好吗?
这个念头生出后,就不受控制的开始蔓延。
“舅父,来喝些茶。”
深夜下的扬州刺史部,在接风宴结束后,依旧是灯火通明。
随曹昂而来的亲卫,在丁斐的一再要求下,接管了内院核心宿卫,对此曹昂也没有多说别的。
正堂内。
曹昂端着沏好的茶,递到带有几分醉意的丁斐跟前。
“好。”
丁斐笑着接过,随即便放到身旁桌案上,丁斐脸上笑意褪下,表情正色的看向曹昂,“子修,此番你要去往许都任职,对扬州,还有什么筹谋,直接与某讲明即可,某之后会一一来办的。”
自己的外甥是什么脾性,没有比他更清楚的。
当然,这份了解,是自他受曹操所命,辞去在朝所任职务,主动来南阳帮衬曹昂后,接触之下有了更深了解的。
之前的就不说了。
就说曹昂这次归途,没有乘船渡江一路北上,尽快赶赴许都去,而是在钱唐,不,现在应该叫杭州待了许久,转道去了吴县,无锡,毗邻,丹徒等地,后渡江北上广陵郡,经下邳国,期间各待有些时日,这才顺着淮水一路赶至寿春,丁斐就知自己这位外甥,是想趁着归许之际,把自己心中的种种谋划落实。
特别是在此期间,曹昂改钱唐为杭州,改吴县为苏州,改丹徒为镇江……这一系列看似意义不大,实则却具深意的举止,丁斐就更是笃定这点了。
许都是要赶去的,毕竟只有到了许都,曹昂才能履行卫将军职权。
但是许都却无需急着去,毕竟这一去,很长一段时间内,精力就要在朝中了,而不是在地方了。
如此境遇下,不把地方诸事解决好,那肯定是不行的。
丁斐了解曹昂,但更了解曹操。
不是说,保留了曹昂节制荆扬两州军政,就要对豫徐两州进行调整了,这只怕是对曹昂的考验。
联想到许多的丁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尽可能多的帮自己外甥解决烦恼。
“舅父先看看这些。”
曹昂在沉吟刹那,这才对丁斐说道,说这些时,典满从堂外走了进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来。
这文书很厚,涉及扬州方方面面。
扬州跟荆州的情况不一样,所以为了确保扬州在之后,不出现大的动乱与变数,曹昂打算将扬州一分为二,大面上是归扬州刺史部统筹的,但实际上却是各有发展,这些话,在赶去许都前,曹昂必须跟丁斐说开,不能让丁斐带着想法与情绪在扬州刺史这个位置上。
在曹昂看来,至少之后五年,扬州刺史这个位置,除了丁斐外,谁都不能坐,这是很重要的。
堂内安静了下来。
丁斐翻阅着所持奏疏,表情也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变化。
从震惊,到审视,到凝重,到认可……
仅是通过这神色上的变化,足以看出丁斐的内心起伏有多大。
“子修,真的是难为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丁斐这才开口说道。
只是这表情,却透露出几分复杂。
“这都是甥儿该做的。”
曹昂听后,迎着丁斐复杂注视,微微一笑道。
在人前,曹昂都是一副从容姿态,不管遇到何等挑战或困境,曹昂都没有抱怨过,愤怒过。
毕竟这是他坚定选择的路。
倘若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就干脆不要走这条路了。
可越是见曹昂这样,丁斐这内心就越复杂。
他适才看的,是一份关于扬州今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计划,涵盖的领域众多。
这其中就包括江南运河大计。
有这份计划在手,丁斐可以预料到一点,待到这些计划悉数开展,都不说全部都落实贯彻,只其中的一小部分落实贯彻,这对扬州将带来巨大改变,同样,他在扬州,乃至中枢的声名也将有很大改变。
而关于这部分声名,自己这位外甥是没有要的,而是直接给了自己。
“子修,对归许后,可曾想过要做哪些吗?”
亦是想到这里,丁斐看向曹昂说道。
“舅父,甥儿哪顾得想这些,只对一应功勋,还有对荆扬两州谋划,这就叫甥儿忙的不可开交,更别提这还要去往各地视察,甥儿真没有想过。”
当然曹昂讲的这些,是半真半假的。
这倒不是对丁斐有所保留,而是曹昂看出丁斐有话对自己讲。
他必须要给丁斐讲下去的话头。
“子修此去许都,恐将担负不轻的职责,这点子修要有心理准备。”丁斐表情正色,对曹昂讲出所想。
“还请舅父解惑。”
曹昂抬手一礼道。
“如果某没有猜错,子修此归许都,乃父定委以重任。”丁斐继续道:“许都禁卫及卫戍这一块儿,恐是需要子修来梳理与整饬的。”
受曹昂临设地方驻防影响,在讲一些话时,丁斐难免受其影响。
“舅父的意思,是南北两军?”
曹昂向前探探身,对丁斐说道。
丁斐点点头没有说话。
曹昂双眼微眯,其实在自己迁卫将军一职,曹昂就已想到了,这是打算叫他彻掌许都所驻精锐。
东汉是西汉的延续不假,但在一些方面是有调整的。
比如西汉,卫将军是执掌南北两军,但到了东汉,这就逐步偏向过渡性职位,毕竟跟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比起来,卫将军一职是有限制的,更别提南北两军,是分属执金吾与卫尉的。
北军是戍卫京畿的,南军是禁卫宫廷的。
此外还有郎卫,卫士等,但这是御前一带的。
而在都城这一带,成建制的,除了南北两军外,还有城门校尉,这构成了主要的军事体系,当然也互为制衡,以此确保军权不旁落。
明面上来讲,北军是隶属执金吾,可在东汉出现了个新职,北军中候,看似位卑实则权重,掌监北军五营,只这一项,在特殊时期时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用品秩低的官监察高官,这似是东汉的一大特色。
比如刺史,这就是监察。
但是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职权就渐渐变了。
在这一时期下,执金吾是丁冲担任,城门校尉是曹洪担任,北军中候是夏侯尚调任,仅是知晓这些,都无需了解卫尉、光禄勋等职是谁担任,曹昂就知曹操深意了。
这是要通过他,来彻底整饬许都禁卫及卫戍,这办好了,对谯县曹氏意义重大,要办砸了,对谯县曹氏后患无穷。
“还有,子修要注意一点。”
在曹昂深思之际,丁斐表情正色道:“卫将军一职,恐只是个过渡,乃父真正想为子修谋取的,其实是骠骑将军!!”
“舅父的意思,是汝南袁氏余孽?”
曹昂眉头紧皱道。
这一层,他的确没有想到,或者说来不及想,因为他需要解决的太多了。
“不错。”
丁斐点点头道:“所以在整饬许都禁卫及卫戍这一块儿,子修务必要考虑清楚,既要确保许都内外绝对安稳,还要兼顾到能有对外出战精锐,这担子可不轻啊。”
这下曹昂沉默了。
真要是这样,那他将要接管的,将会是牵扯众多的事宜,特别是军队这一块儿,他必须要梳理清楚才行。
不能说为了对外征伐,许都这边防务就出现状况了。
“等子修离开后,某便向许都上疏,请求移驻合肥。”见曹昂沉默,丁斐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子修想的没错,寿春这个地方,的确是太偏了,这样对江东的影响是有限的,而合肥就不一样了。”
“此事,舅父恐将受不小争议。”
听到这话,曹昂皱眉道。
“呵呵…”
丁斐只是笑笑,没有再说别的。
争议,他这一路经历的还少吗?
他要真在意这些,当初就不会去南阳。
再者言,跟曹操、曹昂父子俩承受的比起来,他这要轻太多了,别的,他或许帮衬不上,但是在扬州这块儿,他不能叫曹昂被牵制太多精力,毕竟许都那边,可以说是步步杀机的。
朝堂是怎样的,他是经历过的。
所以他不希望曹昂在许都有什么变数,毕竟在襄阳坐镇,一切都做的很好,可到了许都,却表现得不佳了,这对谯县曹氏的影响太大了,至于曹昂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子修,夜深了,早些睡吧。”
丁斐保持笑意,对曹昂说道:“等随你来寿春的皆至,到时还有不少事要解决呢,这精神是要养足的。”
“喏!”
曹昂作揖应道。
跟丁斐这位长辈相处,曹昂是很轻松的,其跟夏侯惇的性格不同,这是很宽厚的,丁斐不是那种强势的性格。
也是这样,使曹昂在谋划扬州种种时,是围绕着两地域分治进行的,江北与江东,只有这样,才能把扬州全域发展好。
等到今后时机成熟了,各地区基础打牢了,曹昂就要推动一件大事。
如果扬州刺史是别人,那曹昂就要考虑改变策略了,好在丁斐是扬州刺史,这给曹昂解决了不少烦恼。
因为丁斐给自己讲的这些,特别是讲出自己的推测,自己在卫将军这个位置,更多的是个过渡,而后是要迁任骠骑将军的,这给自己提了醒,也使得事先既定的一些思路,也要跟着调整改变了。
不过也是这样,使得曹昂坚定一点,即接下来的扬州布局,他这位舅父会在自己的位置上全力以赴支持的,这很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