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心知肚明影佐绝非“顺路”,但面上丝毫不露,只是恭敬地请其落座,一边示意母亲倒茶,一边谦逊地回答:“教官您太客气了,寒舍简陋,能让您屈尊前来,实在是蓬荜生辉。”
他的应对,完全符合一个普通市民面对一位突然到访的,身份显赫的旧识时应有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些许局促,以及恰到好处的不解。
影佐并未去接徐妈奉上的粗茶,目光如钩,重新牢牢锁定在徐天脸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双平静的眼眸,直窥其内心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
“徐天君,听闻你现在三角地菜场担任会计?日子过得可还安稳平静?”他看似随意地开启话题,实则每字每句皆藏深意。
“托您的福,还算安稳。”徐天微微垂首,声音平和无波:“不过是在菜场做个小会计,每日记记账、算算收支,勉强糊口罢了,平淡如水。
比不得教官您,肩负重任,为国辛劳。”
“哦?果真如此平淡?”影佐祯昭的声音陡然转冷,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然而,我近日却遇上一桩极为棘手的案子。
十六铺码头,发生爆炸,有批重要物资不翼而飞。
作案者手段颇为高明,甚至。。。隐约带着几分当年军校所授战术思维的影子。”
影佐祯昭紧紧逼视着徐天的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更巧的是,就在案发前后,你,徐天君,接连出现在关键地点,先是在街头目睹抗日分子袭击巡逻队,后又出现在遇害者田鲁宁的家附近。
这诸多巧合堆叠一处,徐天君,你作何解释?”
面对这几乎已是直白的怀疑与指控,徐天抬起头,脸上满是愕然与难以置信,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被无辜牵连的委屈:“教官,您。。。您这是在怀疑我?
这。。。这从何说起!我不过是一介菜场会计,终日与青菜萝卜,柴米油盐打交道,码头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避之唯恐不及,岂敢沾染分毫?
我去田家,当真只是受友人所托,代为传一句口信罢了,岂料会卷入这等祸事!”
辩解合情合理,神情自然到位,看不出丝毫破绽。
然而,影佐祯昭是何等老辣的角色,他并不指望单凭几句问话便能令徐天伏首认罪。
他话锋陡然一转,突然提及徐天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徐天君,若我没记错,你在陆士时期,似乎有个颇为特别的。。。状况?
见血即晕,可是属实?
另外,你对于红色,似乎也分辨不清?”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提醒”,仿佛在说,一个连鲜血都畏惧,连颜色都辨识不全的人,怎可能从事如此危险暴烈的活动?
但这“提醒”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试探与辛辣的讽刺?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刺破徐天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观察其最真实的反应。
徐天的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窘迫与难堪,苦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教官。。。您竟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
是,我这毛病怕是此生难改了,正因如此,当年才不得不从军科转修经理会计,实在非是那块材料。
如今更是只求平安度日,侍奉老母,于愿足矣,再无他求。”
客堂间内,两人的对话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几分旧日师生叙话的淡淡温情,但暗地里却早已是刀光剑影,每一句话都在试探虚实,每一个眼神都在交锋较量。
影佐步步紧逼,徐天则守得滴水不漏,将自身隐匿于“平庸”与“无奈”之后。
就在这紧张时刻,门外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木板吱呀声,夹杂着几句低语。
原来是住在阁楼的田丹,或许是被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所惊扰,正欲悄悄下楼探看。
徐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流露。
影佐祯昭认不认识田丹不重要,就算认识也没什么,徐天早就想好借口。
但徐天担心的是田丹。。。
田丹知道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就是影佐祯昭。
徐天这两天正在安抚田丹,让她掩盖自己的情绪。
但徐天没想到影佐祯昭来的这么快,他不知道田丹在面对杀害自己父母凶手前,能否保持理智,担心田丹会做出害了她,也害了自己的事情。
不能让影佐祯昭这么快见到田丹!
千钧一发之际,守在门外的长谷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楼上的细微响动,警惕地抬头向上望去。
徐天急中生智,看似无意地手臂一拂,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残茶连同杯子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成功吸引了长谷的注意力,也给了田丹闻声止步,迅速退回阁楼的宝贵瞬间。
影佐祯昭狐疑地瞥了一眼地上狼藉的茶水与瓷片,又看了看神色似乎略带懊恼,忙着收拾的徐天,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并未深究此事。
他此次前来,本就是以试探虚实,施加心理压力为主,并未指望能立刻抓住确凿把柄。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服下摆:“看来,或许确是我多虑了,不过,徐天君,”他目光深沉地再次看向徐天:“如今的上海滩,龙蛇混杂,危机四伏。
你终究曾是我门下学生,我不愿见你卷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倘若日后想起任何与码头案,田家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或是遇到何等难处,皆可来寻我。”
“多谢教官关切,天一定谨记在心。”徐天恭敬地应着,将影佐祯昭一行人送至门口。
望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弄堂拐角,徐天缓缓掩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方才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刚才那一番看似平静的对话,实则处处凶险,其耗费的心神精力,丝毫不亚于策划一场真刀真枪的行动。
影佐祯昭绝未打消疑虑,此番试探,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个拥有猎犬般敏锐嗅觉的“教官”,已然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同福里,锁定在了他徐天的身上。
往后的日子,必将步步惊心。
而驶离同福里的轿车内,影佐祯昭的脸色比来时更加冷峻阴沉。
他对身旁的长谷低声吩咐,声音斩钉截铁:“加派人手,给我二十四小时严密盯住同福里,盯死徐天!
他每日何时出门,去往何处,见过何人,甚至买了什么菜,我都要一清二楚!
另外,重点查证,徐天家中,除其老母外,近日是否尚有他人入住,尤其是。。。生面孔的年轻女子。”
引擎低沉轰鸣,轿车驶离了这片看似重归平静的市井里弄,却留下了一张无形而严密的监视之网,悄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