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天一直心存疑虑的地方。
沈素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她抬起眼,看着徐天,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徐天意外的意味:“嗯,是在那里的医院。
表哥,其实。。。日本人里面,也不全是坏人。”
这句话如同一声轻微的惊雷,在徐天耳边响起。
他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表情:“哦?表妹为何这么说?据我所知,日本人占我河山,杀我同胞,所作所为,实在难称一个“好”字。”
徐天试图引导沈素秋说出更多。
沈素秋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失言,立刻低下头,用喝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慌乱,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略带娇嗔和插科打诨的神情:“哎呀,表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你看给我治伤的那个军医,态度就还挺和气的,至少没为难我这个伤号不是?
比起那些在火车站开枪的,总归是好一点的。
这世上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嘛!”她试图用这种看似天真,带着学生气的论调将话题引开,但徐天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躲闪和某种。。。类似于维护的情绪。
徐天没有继续逼问,顺着她的话笑了笑:“那倒也是,哪个地方都有各色人等。”
但徐天心中的疑云却更加浓重了。
沈素秋的反应太不自然了,那种瞬间的慌乱和随后的刻意掩饰,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在谈论侵略者时该有的反应。
她似乎在极力隐藏某个与日本人相关的具体记忆或关联。
然而,更让徐天困惑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当沈素秋从报纸上或者从徐妈,田丹偶尔的交谈中了解到日军在各地的新暴行,或者某个城市沦陷的消息时,她所表现出来的愤慨却又显得无比真实。
徐天曾仔细观察过,沈素秋的拳头会下意识地攥紧,苍白的脸颊会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眼神中的愤怒和痛心疾首,完全不似作伪。
那是一种源自民族情感的本能反应,是一个有知识的年轻人在国难当头时的正常情绪。
这种矛盾让徐天陷入了深思。
他基本可以排除沈素秋是影佐派来监视自己的可能性。
她的到来有舅父的家书为证,受伤的经历虽然模糊但大体脉络清晰,而且她日常的言行举止,除了那句关于日本人的突兀评价和随之的掩饰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她对徐妈很孝顺,对田丹也很友善,就是一个前来投亲,需要静养的伤弱表妹形象。
影佐若真要安插眼线,绝不会找这样一个破绽明显且行动不便的人。
那么,剩下的唯一解释就是,沈素秋本人在天津的经历,特别是受伤和住院期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些事情让她对“日本人”这个整体的看法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分化,让她觉得其中存在个别“不坏”的人。
而这件事,似乎是她不愿提及,甚至想要刻意遗忘或保护的秘密。
“日本人中也不全是坏人。。。”徐天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思维里。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在经历了战火,受伤,背井离乡之后,依然愿意给出这样的评价?
是一个救了她命的医生?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个人与她在火车站受伤的真相又有什么关联?
难道表妹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一场比单纯受伤更复杂的事件里?
徐天决定不再直接询问,以免打草惊蛇。
他转而采取更隐蔽的观察。
他会留意沈素秋阅读的报纸和书籍类型,偶尔看似随意地和她聊起天津的风土人情,南开大学的校园生活,试图从她的言谈中捕捉更多的信息碎片。
他发现,沈素秋对天津的日租界,特别是日本宪兵司令部似乎有所了解,甚至言谈中偶尔会带出几个日语词汇,发音还挺标准。
当徐天问起时,她又会说是大学里选修过日语课,或者是从书上看到的,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与此同时,沈素秋的到来,也给同福里这个小世界带来了微妙的变化。
徐妈多了一个需要精心照顾的“病号”,忙忙碌碌中似乎也冲淡了些许对时局的忧虑。
田丹则多了一个可以偶尔说说话的年轻女性,虽然两人都心怀秘密,交谈也多限于家常和养伤,但至少缓解了几分阁楼上的孤寂。
而沈素秋,似乎也很享受这份乱世中难得的,来自家庭的温情,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一些,气色也似乎好了点。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或者独自发呆时,她眼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迷茫和忧色。
徐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确信,表妹沈素秋绝非敌人,她的底色是善良且富有爱国心的。
但她心中一定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与某个具体的日本人相关的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她身上,也让徐天在应对影佐的威胁,保护田丹的同时,多了一份探究和保护的责任。
同一时间,影佐祯昭坐在办公室内。
窗外细雨绵绵,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镜片后锐利的目光。
长谷垂手立于桌前,恭敬地呈上一份简短的情报摘要,同福里173号新住进一位年轻女子,据查是徐天从徐州来的表妹沈素秋,自称是南开大学学生,因战乱南下,且身上带伤。
“表妹?”影佐祯昭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在徐天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靠近他的人与事都值得深究。“长谷,详细说说这位。。。沈小姐。”
长谷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语调平稳地汇报:“沈素秋,约莫二十岁,搭乘英国客轮“格兰特夫人号”从天津抵沪。
抵埠时有伤,面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
我们派去同福路监视的人,通过从邻居处打听,以及偷听徐母与外人得知。
沈素秋数月前在天津火车站遭遇盘查混乱,身中流弹,后在天津日本宪兵医院治疗。
其舅父,即徐天之母舅,担忧其安危,故让其来沪投亲养伤。”
影佐祯昭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上海市地图前,目光落在天津的位置。
“天津火车站。。。流弹。。。日本宪兵医院。。。”他沉吟着:“一个华夏女学生,在混乱中受伤,却能得到皇军医院的妥善治疗?
长谷,你不觉得这巧合里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