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衙深宅内,衍圣公孔闻韶斜倚在檀木榻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中烦闷难消。这三四日来,他称病卧床,本以为皇帝会如往常般下旨宽慰,或是遣太医送药,可等来的却是内阁催促核查鲁王田亩的信函。他紧攥着信纸,指节发白,喃喃道:“这般催促,分明是不信我!”
孔闻韶虽不在京城做官,但是也知道这群的德行,自己在官场沉浮多年,这几年来一直拖拖拉拉,不还是准备一点一点将鲁王田亩被自己占了?
再说鲁王薨后,其府内上下为保自家田产,私下没少向他示好,金银财宝、奇珍异玩,源源不断送入孔府。他本想敷衍了事,慢慢将此事拖过去,不料朝廷此番竟如此强硬。先是差科道官,明着协查为由,实则来寻他的错,不过自己是谁?大明的衍圣公,他们就是查出些什么,又能说什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横,唤来幕僚,口述奏本,称病乞休,欲以此要挟朝廷,暂避风头。
京城皇宫内,朱厚照端坐在龙椅上,手中把玩着孔闻韶的奏本,神色阴晴不定。以往皇帝皇帝对其礼遇有加,不过是想借此笼络天下读书人之心。可如今,在鲁王田亩核查一事上,孔闻韶竟敢这般推诿,实在是不把皇命还有内阁、六部一众大臣放在眼里。
“哼,想以病避责?哪有这般容易!” 朱厚照冷哼一声,将奏本掷于案上,心中思索片刻,便命章下有司,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果然能考上进士的没有一般人,很快就有给事中闻风而动,上奏道:“人臣给假养病,良非得已,顷或假以循私,遂令此例槩寝不行,有至陨亲之身者,非所以体群臣也,道下悃也。请自今得核实放归,而察其居乡不谨者,与在任一体罢黜,则私情公法并行。”
这奏本的意思是,臣子请假养病,实在是万不得已。近来或许有人借着请假来徇私,于是使得这个制度一概被搁置而不能施行,有到亲人去世都未能请假回去,这不是体恤群臣、表达臣下诚挚之情的做法。’请从现在开始核实情况后释放回家,并且考察那些在乡里行为不检点的人,和在任职期间一样罢免官职,这样私人的情义与国家的法令就能够一起施行。
要不说都是人精,这奏本说什么了?说了,说的什么?表面上是求皇帝体恤群臣,实则为彻查孔闻韶寻得由头。朱厚照本人既不想落得个苛待臣子的名声,又要查明孔闻韶是否真有循私之举,如此一来,便可进退有据。这是在给皇帝递台阶。这奏疏正合他意。
不久,户部山东清吏司上奏:“山东鲁府田土一事,先由衍圣公孔闻韶奉圣旨查核,迄今未呈明细造册,于理实有未合。今该员以病乞休,然所司差事尚未完结,伏乞朝廷简差官员接续查办,以成其事。”
朱厚照见此奏本于是诏内阁前来议事。
暖阁内,毛纪、王琼等人奉旨入宫觐见。待众人行完大礼,朱厚照便开门见山道:“尔辈大臣且看这奏本,如何计较。”
毛纪等人看了后,皆沉默不语。
朱厚照也不着急,就端起茶碗,饮一口茶,便耐心等待起来。
片刻后乔宇便道:“臣启陛下:那鲁府自从太祖高皇帝册封以来,在兖州做藩王已经四代了,郡王、镇国、辅国这些爵位的宗亲繁衍得数都数不清。他们名下的田亩,除了太祖、太宗朝皇帝钦赐的庄田,大多是自家购置、别人投献的,账目素来混乱。衍圣公孔闻韶在兖州待了许久,之前核查账目已经写了奏疏呈上来。可有关部门奏报说,里头投献的田地还没查清楚,所以陛下才下令让他仔细辨明核实,莫要遗漏了。如今听说孔闻韶称病告退,要是朝廷另派差官接手,臣下担心新旧账册对不上,到时候两边说法不一,是非就难辨了。不如等他病体稍好,还让他原官督办 —— 因为这人早就摸透了鲁府的弊病,又曾奉特旨查核,对卷宗脉络、田土旧档更熟稔,接着办能省力气又办得好,也免得让人疑心朝令夕改。”
说着偷偷瞧了眼皇帝,脸色平常,又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又接着道:“臣下觉得,田亩核查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鲁府的藩产又关系到宗室体统,要是频繁换官,恐怕会给吏胥钻空子舞文弄墨的机会。还望陛下体谅这点心思,准允留孔闻韶继续办这事,等他病好了限定期限奏报,这样案牍就能理清,朝廷也没频繁变更的麻烦了。””
此时王宪却道:“臣不敢苟同,核查鲁府田亩岂能托于一人之手,两军对垒,一方主将因病不能临敌,难道要待其病好转方能任事不成?”
这时夏言也道:“臣附议,乞陛下差官另选其人,接着查办。”
乔宇见此便道:“此事事关宗室,小心为好。当初陛下差衍圣公亲赴鲁府,正是有此深意。”
此事王琼却道:“话虽如此,可国家政务岂容拖延!孔闻韶既然因病担不了这责任,要是专等他病好,田亩核查的事儿久拖不决,到时候赋税亏空、民生凋敝,这责任谁来担哩?况且宗室田产盘根错节,拖延越久,弊端越深。古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临阵换将是不得已的事;如今核查田亩是朝廷的政令,跟打仗不一样。臣恳请陛下下令让科道衙门赶紧选些干练的官员,接手鲁府田亩清查的差事,务必追根究底、把账目理清楚。至于新旧账册的差异,自有律法来公断,断不可为了这点事儿就撂下不管了。”
毛纪却道:“鲁府田亩之事,盘根错节甚于战阵,孔闻韶虽有疏漏,却已深耕其中,若骤然易人,新官不谙旧牍,恐反生掣肘。历来清查田赋时因地方势力阻挠,亦数度迁延,终赖守令刚直不阿方得进展。今鲁府牵涉宗室与圣裔,更需审慎。”
乔月见首辅发话,于是也进言道:“若陛下执意另选贤能,恳请先令孔闻韶将已核查之卷宗、往来文书悉数交割,再命吏部择取熟稔田赋、刚正不阿之臣,赴任前赐以专敕,许其便宜行事,如此或可减少新旧交替之弊,还望陛下三思!”
朱厚照此刻终于听出其中滋味了,这他妈是在往丈田上攀扯,看来计划有变,如果此次不能将鲁府田亩追核清楚,日后推行其丈田来,其他地方也别想清丈清楚了。
不过这是好事!将问题提前暴露出来,比带着问题去做事好的多!既然如此,我和顺水推舟,来做这件事?
不过,孔闻韶生病的真是时候,原本是想收拾他呢,这家伙竟然躲了。事情变复杂了。
正在这时,王琼却道:“启陛下,田赋本是国家的根本,丈量清查实在是当紧的要务。但历任官员执行的时候,大多遭人掣肘,艰难得很,若不跟陛下说清楚,恐怕要误了国计。”
朱厚照闻言便道:“且仔细说来。”
王琼便道:“头一宗,豪强势力大,清查受阻碍。地方上的豪强、宗室藩王还有勋臣贵戚,仗着权势骄横得很,常拿‘投献’‘诡寄’这些法子隐匿田产。如今孔闻韶奉了旨核查鲁府的田亩,都两年多了还没查清,比起夏言、张璁、桂萼他们丈田,鲁府这田亩数查得也太久了!这些人要么凭权势威逼利诱,要么篡改地契账簿,更和胥吏勾连起来。官员要是秉公执法,就得遭报复;要是妥协退让,又辜负了圣命。就像唐代那会儿均田制坏了以后,豪绅占了好多良田,清查的官员忌惮他们的势力,大多草草收场。这样的情形,实在让清查寸步难行。”
朱厚照闻言道:“是这个理,你接着说。”
“第二宗,宗族从中作梗,政令难施行。宗族里的乡绅是地方上实际的掌控者,每逢清查,就联合起来抵制。要么恐吓百姓,让他们不敢配合丈量;要么伪造田亩记录、虚报人口,想着逃避赋税。北宋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就因为地方大族抵制,好多州县都没落实下去,成效大打折扣。”
“还有么?”
“第三宗,丈量技术粗陋,误差常出。咱朝丈量土地的法子,大多靠步测、绳测,精准度不够,误差可大了。尤其在地形复杂的山区,田亩又分散,丈量起来更难。户部梁材重定了清丈条例和履亩丈量的办法,要不先在鲁府试试?要是行,就往全国推行;要是不行,再从长计议。”
朱厚照闻言眼睛一亮,真是瞌睡了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于是道:“是个稳妥的办法。还有么?”
王琼受到鼓励接着道:“第四宗,档案混乱,核查起来难。如今人口流动频繁,赋税制度变了好几回,户籍田赋的档案错漏百出。‘有田没户籍’‘有户籍没田’的乱象,各地都有。各地的鱼册好久没更新了,官员清查的时候得逐户核对,耗时又耗力,效率低得很。”
“第五宗,胥吏贪腐,上下勾结。基层的胥吏负责丈量登记,本该秉公办事,可他们常借机勒索百姓、中饱私囊。要么虚报丈量的成本,要么和豪强狼狈为奸,对隐匿田产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对普通农户百般刁难。南宋朱熹在南康军清查田亩时,就严惩过这类蠹虫。”
“第六宗,政令变来变去,让人无所适从。朝廷的政策朝令夕改,清查的标准不统一,后续政策也接不上,常弄得新旧账册矛盾重重。就像孔闻韶这案子里,新旧官员交接,账册不一样就引出好多争议,谁对谁错都分不清。”
“第七宗,谣言惑乱众人,民心惶惶。每逢清查,民间常误解成要加征赋税,不实的谣言到处传,百姓都恐慌得很。要么抵触丈量,要么举家逃亡,让清查工作难上加难。”
“第八宗,官员担心仕途,就消极怠政。清查田亩容易得罪权贵、激化民怨,官员要是处理不好,仕途就危险了。所以好多官员为了保自己,就消极怠工、敷衍了事,让清查成了走过场。”
朱厚照叹道:‘“唉,清查田亩的难处,不是一个原因造成的,实在是多方掣肘。”
王琼便道:“正是如此,要是想扭转这局面,得陛下圣裁,制定好计策,才能解了这困局,稳固国本。臣一心为国,情急之下冒昧进言,还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闻言抚掌道:“尔所言甚是,只是差谁合适?”
毛纪闻言便道:“启奏陛下,此次差官非同以往,臣乞廷推。”
廷推,当然大家公选出来的官员为好,避免皇帝你想私下搞小动作,而朱厚照觉着,公推好,公推出来的官员起码代表了朝廷大部分官员的意志,办好办不好自己都会得利。
朱厚照闻言准备张口同意时,夏言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既然廷推,当广选能臣干吏,不可拘泥于六部九卿。”
朱厚照于是道:“此言甚是,可。”
进退之间,这事就成了。
于是当日,经内阁拟票,皇帝批准,同意由荣王主持廷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