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微微躬身,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陛下口中那圈定生死的命令,不过是寻常的文书批复。
她快步退下,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过鸿王府高效的情报系统,如飞蝗般射向北疆。
黑石旧砦,这片被遗忘的战场废墟,很快迎来了它新的“客人”。
乌桓屠和他麾下仅剩的两千余残兵败将,如同一群被猎犬追得魂飞魄散的野狼,一头扎进了这片乱石嶙峋的天然囚笼。
他们本以为这里可以成为喘息之地,却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不见血的围剿。
阿勒坦到了。
这位新任的河套青年首领,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少年英气,但眼神却已如草原上最沉稳的头狼。
他没有下令冲锋,没有让手下的勇士去收割那些早已丧胆的敌人。
“立塔!”
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并非是战兵,而是一支由民夫和匠人组成的特殊队伍。
他们以黑石旧砦为中心,在四周所有的高地上,以惊人的速度立起了九座简易的了望示警塔。
塔与塔之间,遥相呼应,将整片废墟围得水泄不通。
这九座塔,如九根钉子,死死钉进了乌桓屠残部的精神里。
白天,塔上无人放箭,只有一名名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高处,用生涩却洪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着一本小册子。
“汉鸿律,《战俘处置条例》第一条:凡主动放下武器,走出工事者,免死!”
“第二条:凡悔过自新,愿习汉字、学耕种者,考核通过后,可授予田产,编入民户!”
“第三条:凡顽抗到底,或降后再叛者,诛其族,绝其嗣!”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溃兵的心上。
他们听不懂所有的词,但“免死”、“授田”、“诛族”这几个词,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们的灵魂深处。
到了夜晚,塔上燃起熊熊篝火,九道粗大的烟柱在《九烟通则》的规定下,交替变幻着形态,时而是“敌军已被包围”的信号,时而是“援军已至”的信号。
这无声的语言,比千军万马的呐喊更让人绝望。
乌桓屠的亲卫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冲到他面前,嘶吼道:“头人!我们冲出去吧!跟他们拼了!这样下去,人都要疯了!”
乌桓屠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外面那九座如同鬼火般的塔,他何尝不想拼命?
可他手下的人,已经不是战士,而是一群惊弓之鸟。
白日的“诵经”和夜晚的“狼烟”,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
终于,在第三天清晨,一名腹部中箭、奄奄一息的百夫长,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出了他们藏身的石洞掩体。
他没有举起武器,只是仰头望着最近的那座高塔,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你们……汉人……真的不杀降兵?”
高塔上的少年停止了朗读,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喊道:“先生说了!陛下要的是学生,不是尸体!”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哗啦啦”,成片的武器被丢在地上。
绝望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掩体,双手抱头,跪在了空地上。
然而,更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
一辆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缓缓驶入了废墟中央。
车帘掀开,走下的并非是手持屠刀的将军,而是一名身着典书官服饰,气质清冷如月华的女子。
正是秦溪。
她无视周围跪倒一片的敌军,只是平静地吩咐随行的工匠:“在这里,搭一个讲坛。”
半个时辰后,一个简易的木制高台在废墟中央拔地而起。
秦溪走上高台,她的面前,是两拨人。
一边,是鸿王府的伤兵;另一边,是同样在流血呻吟的乌桓屠的降兵。
“奉陛下旨意,开启战后第一课。”秦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今天,我们学一个字——‘和’。”
她转身,在身后竖起的木板上,用木炭写下了一个工整的“和”字。
“左边是‘禾’,代表粮食,代表活下去的根本。右边是‘口’,代表你们每一个人。有饭吃,能活命,才是‘和’。”
她的解释简单直白,却让所有降兵都愣住了。
“来人,将《急救图本》分发下去。”秦溪挥了挥手。
一群来自归仁堡学堂的半大少年,抱着一卷卷的麻布和药瓶冲了上来。
他们没有区分敌我,而是按照图本身上的标准流程,为每一个伤员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一名归仁堡的少年,正笨拙地为一个断了胳膊的鲜卑老卒处理伤口,嘴里还念念有词:“先生教的,止血三步:压、裹、抬!压住伤口,裹紧绷带,抬高伤肢……”
那名老卒浑身一颤,混浊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两行热泪。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胸口的少年,嘴唇哆嗦着:“我……我给贵族老爷们打了三十年仗,头一次……头一次有人把我当人医……”
这一刻,胜负已分,但战争的意义,却被彻底改写。
荒凉的峡谷深处,拓跋烈面色铁青地靠在一块巨石上,身边只剩下十余名最忠心的亲卫。
他的黑帐部精锐,在兀赤那支“明眼之军”的冲击下,几乎损失殆尽。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让他又爱又恨的《明眼书》残卷,正欲扔进火堆,一只粗糙的大手却按住了他。
“少主,不能烧!”他的副手,一名络腮胡大汉,急切地说道。
“为何不能烧?就是这妖书,蛊惑了兀赤,让我们惨败!”拓跋烈怒吼道。
副手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汪清泉,压低声音:“少主……我们已经断水一天了。昨夜,我就是按照这书上画的‘寻泉法’,找到了这处水源……您,您还要烧吗?”
拓跋烈的手僵在了半空。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谷口,不带兵刃,不着甲胄,只是一身青衣,正是戴宗。
“拓跋少主,”戴宗微微一笑,手中拿着一份卷轴,“我家陛下说了,知识是无罪的。只要肯学,就没人是天生的敌人。”
他将卷轴轻轻抛了过去。
拓跋烈接住,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归义认证申请表》。
良久的沉默后,拓跋烈缓缓站起身,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弯刀,“呛”地一声,深深插入面前的雪地之中。
“我要见他,”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但不是跪着。”
洛阳,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刘甸看着北疆传来的捷报,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召来冯胜与刚刚抵达洛阳的贾诩,指着舆图上的北疆版图,沉声道:“一场胜仗,只能让他们畏惧。朕要的,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贾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抚须道:“陛下的意思是……攻心为上?”
“不错。”刘甸点头,“胜仗易得,人心难留。接下来,我们要让所有失败者,都自愿为朕抄书。”
一道前所未有的“赎罪书令”自紫宸殿发出:凡参与此次叛乱的部落成员,无论是否被俘,皆可通过抄写《明眼书》一百遍,来换取对其部落罪行的减免。
抄满五百遍且考核合格者,可破格提拔为“助教”,负责在自己的部落内推行汉化教育。
秦溪连夜主持编纂了《悔过录模板》,详细收录了兀赤、阿勒坦等人的“成功案例”,指导那些叛乱者,该如何用文字进行自我剖析与救赎。
一个月后,归仁堡正式开设了第一期“战俘讲学堂”。
首批三十名精挑细选的敌军俘虏,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神情复杂地看着走上讲台的授课人——阿勒坦。
阿勒坦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几个大字。
“昨天,你们是敌人。”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今天起,你们是学生。”
课毕,一名年纪最小的鲜卑族少年俘虏,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怯懦与渴望,小声问道:“先生……下课后,我能……我能把这本书带回家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遥远的漠北王庭之外,一座被拓跋部族废弃多年的石塔上,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它完全遵循《九烟通则》的格式,先三短,后一长,信号标准,毫无误差。
那代表的含义是——“请求认证,自愿归明”。
远在洛阳观星台上的刘甸,通过千里镜看到了那缕发自北境深处的烟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放下千里镜,对身旁的童飞轻声道:“现在,他们开始怕我们不教他们了。”
通往归仁堡的官道上,寒风凛冽。
一队不起眼的车马正在缓缓行进。
戴宗骑在马上,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显得悠闲自得。
而在他身旁,换上了一身汉人劲装的拓跋烈,却始终紧绷着身体,手不离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荒芜的旷野。
夜色渐深,他们在一座破败的荒庙前停下宿营。
戴宗仿佛毫无防备,将马匹交给手下后,便自顾自地钻进庙里生火。
拓跋烈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破庙里蛛网遍布,神像早已倾颓。
篝火升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就在拓跋烈刚刚坐下,想要喘口气时,庙门外原本平稳的风声,忽然传来了一丝极不和谐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枯叶被踩碎,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
拓跋烈猛地握紧刀柄,目光如电,射向黑暗的庙门。
他感觉到,在门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一道冰冷而熟悉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