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冰冷、锐利,带着草原狼王锁定猎物时的专注与死寂。
拓跋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掌下的刀柄冰凉彻骨,仿佛与他掌心的汗水融为一体。
他身经百战的直觉在疯狂示警——这是杀气,是来自同类的,最纯粹的杀气!
“别紧张,”戴宗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篝火,“自己吓自己,可不是草原雄鹰该有的样子。”
话音未落,庙外那“沙沙”声忽然清晰起来,紧接着,一阵稚嫩却整齐的诵读声,如同鬼魅的咒语,穿透黑暗,钻入拓跋烈的耳中。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这声音!
拓跋烈瞳孔猛地一缩。
不是刺客,是……孩童?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一个箭步冲到破庙门口,向外望去。
只见庙外不远处的空地上,竟也生着一堆篝火,几个衣衫褴褛、看似牧奴出身的少年,正围坐在一起,借着火光,用木炭在碎石板上艰难地描画着什么。
一名稍大的少年,正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一字一句地领读。
就在这时,拓跋烈下意识地摸向怀中,掏出了那半片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明眼书》残页。
这半页书,曾为他找到救命的水源,也曾是他心中耻辱的烙印。
他凝视着上面残存的字迹,耳边孩童的诵读声仿佛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突然,那群少年中,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同伴石板上的字,又望向拓跋烈手中的残页摹本照片,发出一声惊呼:“你看!那个字……那个字的写法,和我们部落里,拓跋家祖规石碑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拓跋烈心头如遭重锤轰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这八个字,他永世不忘!
当年,他的母亲,一位出身卑微的牧女,就是因为被诬陷“偷窃”了宗主的一匹宝马,被冠以“欠债不还,坏了规矩”的罪名,在这八个字的判词下,被活活驱逐出王庭,冻死在了漠北的寒风里!
他一直以为,那是拓跋家的“家法”,是强者对弱者生杀予夺的特权!
可现在,这八个字,竟从一群牧奴孩童的口中,作为天经地义的“公理”被诵读出来!
刻在他心底最深的私仇与屈辱,竟成了汉人教化万民的启蒙读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动摇,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壁垒。
他握着残页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抵达归仁堡时,拓跋烈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这座昔日的边境堡垒,如今已看不到半分肃杀之气。
没有高耸的箭楼,取而代之的是冒着袅袅炊烟的学堂和工坊。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墨香与饭香。
官员引他去官舍歇息,他却冷冷拒绝,执意要求在堡外的战俘营旁,寻一处空地扎营。
他要亲眼看看,刘甸究竟是用什么妖术,将那些桀骜不驯的草原狼,变成温顺的绵羊。
刘甸很快得到了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句:“由他。”
第二天,拓跋烈的营帐前,发生了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
秦溪带着一队工匠,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叮叮当当地立起了一座高大的“赎罪书台”。
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上千卷空白的誊抄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旁边,一块巨大的木榜赫然矗立,上面用醒目的朱砂写着:
“赎罪书令:每抄十遍《明眼书》,可换一日温饱;满百遍,赐衣履一套;满五百遍,经考核后,可授‘助教’之权,归部教化乡里。”
而最顶端,那最显眼的位置,三个大字如同烙铁,烫进了拓跋烈的眼底——
“拓跋烈(待认领)”
这是阳谋!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设下的一个无形囚笼!
拓跋烈怒极反笑,他倒要看看,这纸做的囚笼,能困住谁!
他每日盘膝坐在帐前,冷眼旁观。
他看到,昔日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百夫长,正跪在书台前,用从未握过笔的粗糙大手,一笔一划地抄写,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打磨最宝贵的弯刀。
他看到,一个断了腿的鲜卑老卒,一边默诵书中内容,一边老泪纵横。
第三天,他甚至看到两名俘兵为了争一本临摹字帖扭打起来。
他以为终于看到了草原人该有的血性,可走近一听,却让他遍体生寒。
那两人争执的理由,竟不是为了抢夺书籍,而是一个人指责另一个人,将“恕”字的“如”写成了“女”,是对“圣人之言”的亵渎!
武力的尊严,在这里被彻底践踏。
文字的对错,成了新的荣耀与耻辱。
阿勒坦巡营时,恰好经过。
拓跋烈再也忍不住,讥讽道:“好手段!你们用这几张破纸囚禁人的精神,比铁链还要歹毒!”
阿勒坦停下脚步,这位年轻的河套首领,眼中已褪去青涩,只剩沉稳。
他直视着拓跋烈,平静地反问:“那在你看来,不用文字记下律法,我们该靠什么来分辨是非?靠谁的刀更利?还是靠萨满的一场梦?”
一句话,问得拓跋烈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没有公认的“字”,那所谓的“理”,不就永远只掌握在最强者的刀锋之下吗?
就像当年,他母亲的命运一样。
当晚,月凉如水。
拓跋烈在辗转反侧中起身,鬼使神差般独自踱步到那座巨大的书台前。
月光下,榜首那“待认领”的字样,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最后的骄傲。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空白的卷册,良久,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缓缓提起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颤抖得如同风中最后一片枯枝。
他写下了第一个字——“人”。
这一切,都被暗中观察的秦溪尽收眼底。
但她没有上前褒奖,更没有派人鼓励。
第二天,她反而颁布了一道新命令,开设“辨误课”。
她将一百份混杂了大量故意写错的字迹、甚至夹杂着辱骂言语的战俘抄本,分发给新成立的“识字民团”进行批阅纠错。
而拓跋烈,被“特别指派”,负责批改其中一组。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份涂鸦之作,上面用蹩脚的汉字歪歪扭扭地写着“汉狗伪经,还我河山”。
拓跋烈胸中压抑多日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这才是草原汉子该有的反应!
他一把抓起那份抄本,就要将它撕成碎片。
“先生,不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学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秦溪先生有令,无论是错字还是恶语,都必须登记在册,注明错处,否则该抄写者的进度不予计算。撕毁,等于帮他逃避了惩罚。”
拓跋烈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猛然醒悟,在这里,连仇恨和反抗,都被冷静地纳入了“流程”。
你的愤怒,你的暴力,在这里毫无用处,甚至会成为对方“纠错流程”里的一环。
这套规则,根本不给你一个可以挥刀的敌人。
他缓缓松开手,看着那份涂鸦,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力。
第七日清晨,拓跋烈面无表情地交出了他抄写的第一册完整《明眼书》。
在封面上,他用尽力气,写下了四个字:“字如刀锋”。
出乎意料的是,刘甸竟亲自前来验收。
他没有去接那本书,只是静静地看着拓跋烈,目光平静如深潭。
“你现在,恨谁?”刘甸问。
拓跋烈沉默了许久许久,风吹过他散乱的发丝,他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恨那些……不让别人识字的人。”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顿悟,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笔直的狼烟冲天而起!
那烟柱的形态,完全遵循《九烟通则》的格式,三短两长,信号清晰,毫无误差!
那是来自漠北王庭的方向!
代表的含义是——“求学使团,已经启程”!
而在归仁堡的讲学堂内,新的一课刚刚开始。
一个曾是乌桓俘虏,如今腿脚不便的老兵李瘸子,正拄着拐杖,在黑板上吃力地写下一个大字,带领着台下上百名新来的战俘齐声朗读:
“今天,我们学‘恕’字。左边是‘心’,右边是‘如’。心里想着如同他人一般,才算是活明白了……”
刘甸的目光从远方的烽烟收回,落回到拓跋烈身上。
他微微一笑,终于伸出手,准备接过那本题着“字如刀锋”的抄本。
然而,拓跋烈却在那一瞬间,将书册往自己怀中微微一收。
他看着刘甸,又看了看远方那缕代表着“求学”的烽烟,眼神中没有了仇恨,却也并非全然的归顺。
一种比野心更深邃,比臣服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缓缓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