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盔甲上还挂着未融的冰霜,声音嘶哑而绝望:“报——!王上!北境急报!黑风口、燕支山十三座村寨,尽数……尽数被屠!”
这声音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萤火行动”刚刚燃起的星火。
传令兵跪倒在地,颤抖着呈上一份染血的军报:“三日前,大雪封山,黑帐部连遭雪灾,粮草断绝。拓跋珪之子拓跋烈,亲率三千‘狼卫’骑兵,以‘借粮’为名,实则纵兵劫掠!他们……他们还将四百一十七名青壮与孩童掳走,扬言要‘取血补冬’,以活人精血祭祀狼神,度过寒冬!”
“取血补冬!”
冯胜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案几上,坚硬的木案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这四个字,比任何刀剑都更加残忍,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血腥气,是对文明最赤裸的挑衅!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传令兵粗重的喘息和众人压抑的怒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甸身上,等待着这位汉鸿帝下达雷霆万钧的复仇指令。
调集大军,北上决战,血债血偿!
然而,刘甸却异常平静。
他缓缓合上那份血色军报,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些代表着村寨的棋子,伸手将它们一一推倒。
“冯胜。”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
“末将在!”冯胜压着怒火,跨步出列。
“传我王令。”刘甸的手指在沙盘上那些被推倒的村寨原址上,一个一个地点过,“即刻起,由你亲自督造,在此十三处村落原址,修建‘归元义塾’,共十三所。”
“什么?”冯听闻言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上,此时……不应是出兵吗?”
刘甸没有理会他的疑问,继续下令:“所有义塾,墙体必须用夯土夹杂铁条的方式筑成,厚度三尺,高度一丈。屋顶增设女儿墙,预留箭垛射击位。明面上,是孩童读书的学堂;暗地里,是能屯兵、能守御的堡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掷地,回荡在每个人心间。
“我亲自为这十三所义塾题匾,只有八个字——”刘甸眼中寒芒一闪,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地只教认字,”
不纳俘虏!
这四个字,比调动十万大军的宣言,更加充满了血腥与决绝!
这意味着,任何敢于再次侵犯学堂的敌人,将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冯胜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刘甸的深意。
这是用文明的砖瓦,去铸就一座永不陷落的复仇丰碑!
他单膝跪地,声若洪钟:“末将,领命!”
“杨再兴!”
“末将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再兴踏前一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暴雨将至的阴云。
“命你率五百屯田兵,即刻进驻首座‘望乡义塾’的工地。白日,你为督工,夜晚,你为巡狼!确保第一所义塾,七日之内,拔地而起!”
“遵命!”
消息传出,幸存的流民们聚集在废墟之上,看着士兵们清理尸骨,丈量土地,脸上写满了迷茫与不解。
一位断臂的老者颤声问道:“将军,敌人抢粮杀人,你们不派兵报仇,反倒在这里盖房子?这屋子,能挡得住拓跋烈的马蹄吗?”
杨再兴没有回答。
他走到工地中央,接过一张巨弓,对准数百步外一块半人高的岩石,猛然拉开。
嗡——!
一声刺耳的弦鸣,一支手臂粗的特制重箭破空而出,竟生生钉入了坚硬的岩石之中,箭尾兀自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沟,给我挖三尺深!里面埋满鹿角铁蒺藜!”他收弓,声音冷冽如冰,“讲堂的地下,给我修双层夹墙,一层藏兵器,一层囤干粮!”
第三日清晨,一只黑色的猎鹰在工地盘旋,爪下缚着一枚小小的骨哨,那是黑帐部侦察兵的符鸟。
杨再兴看都未看,随手抄起一张角弓,箭矢如流星赶月。
“啾——!”
凄厉的鸟鸣声中,那只猎鹰被一箭贯穿爪子,连同那枚骨哨一起被死死钉在了远处的旗杆之上。
杨再兴冷冷一笑,对着目瞪口呆的流民和工匠们说道:“等他们下次再来,发现这学堂的房梁都能拆下来当拒马,窗棂都能削尖了做长矛,就晚了。”
众人心中寒意顿生,再看向这热火朝天的工地时,眼神已然变了。
这哪里是盖学校,这分明是在种下一颗颗带毒的钉子!
就在此时,云婆婆拄着拐杖,带领着十二个村寨仅存的遗老,颤颤巍巍地来到工地前。
她没有哭诉,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到杨再兴面前。
里面是一筐黑黢黢的野菜种子,三坛子散发着酸味的腌菜,以及一张用兽皮绘制、边缘已经磨损的古老地图。
“将军,”云婆婆白发如霜,声音却异常清晰,“老身活过了五代人的战乱,看过无数次屠杀与复仇,却还是第一次,见人用书本当城墙来使。”
她指着那张兽皮地图:“这是我们祖上传下的《北地风脉图》,哪里有暗河,哪里能避风,哪里有能吃的草根,都记着。请王上收下。”
说罢,她主动请命:“老身愿做这义塾的‘食育教婆’,教娃娃们辨认毒草,学煮代粮粥。我还会编一首童谣,让他们记一辈子:黄花能吃,红果要命;读书的人,不死得那么蠢!”
与此同时,最前沿、位于交通要道的“雁口义塾”工地,由花荣亲自坐镇。
他不像杨再兴那般杀气腾腾,只是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时,他便会站上刚刚建好的屋顶,面朝北方,拉弓百次。
没有箭矢,只有空弦的爆响,如闷雷滚滚,传出数里之遥。
偶尔,他会搭上一支箭,射向远处峭壁上的一道石缝,箭矢无声无息地没入其中,分毫不差。
此举,比任何叫嚣都更具威慑力。
游弋在附近的黑帐斥候,再不敢靠近五里之内。
一日,一名从黑帐部逃回的少年,浑身是伤,跪在花荣面前,磕头如捣蒜,嘶声道:“将军!求您教我武艺!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们!”
花荣扶起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不教杀人技。”
少年眼中瞬间被绝望填满。
“但我可以教你,”花荣指着旁边正在规划的田垄,“如何用一根绳子,一根木棍,量出这片山坡最合适的坡度,让明年的麦子,能比今年多收三成。”
少年愣住了,他看着花荣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学堂,泪水夺眶而出,伏在地上,行了一个拜师大礼。
更北的荒原深处,徐良伪装成一个流浪的萨满,成功潜入了黑帐部一个秘密的训练营。
这里,拓跋烈正用残酷的手段,训练一批“夜狼死士”,他们的目标,就是焚毁义塾,刺杀老师。
在一场盛大的祭典上,当主持的大巫师跳起癫狂的战舞,鼓声震天,试图激发孩子们的兽性时,混在人群中的徐良,缓缓将一支骨笛送到嘴边。
悠扬的笛声响起,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正是“萤火行动”中,“暗纹版”教材《星星不说谎》里,所附的节气歌的音调。
鼓声中,那数百名眼神麻木、本该嘶吼如狼的受训孩童,竟一个接一个地停下了动作。
他们如同梦呓一般,齐刷刷地、用生硬的草原汉话,低声吟诵起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主持祭仪的大巫师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尖叫道:“祖灵震怒!汉人的魔音……这是汉人的魔音!”
祭典大乱。
当夜,三名被选中的“夜狼死士”悄然弃刃而逃,只在帐篷的墙壁上,用木炭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我们不想做鬼,想做人。”
消息雪片般传回归仁堡。
刘甸正站在第一所落成的“望乡义塾”前,墙壁上,幸存的孩子们用五颜六色的矿石粉,画上了一幅他们心中“未来的城池图”,稚嫩的笔触下,有高大的房子,有成片的麦浪,还有牵着手微笑的人们。
他看着墙上的画,又看了看远方黑帐部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很好。下一站,把教室盖进他们的王庭。”
这场文明与野蛮的较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北境大地上轰然展开。
刘甸的目光从冰冷的北方收回,这场仗,他不仅要赢在刀剑上,更要赢在根基上。
他揉了揉眉心,心中思忖。
孩童是未来,而哺育未来的,是母亲。
黑帐部的女人地位低下,视同财产,这便是其文明无法生根的症结所在。
若想彻底改变一个族群,必须从改变他们的女人开始。
正思虑间,一名侍从匆匆走来,呈上一封来自洛阳的密信。
信封由精致的蜀锦包裹,封口处,烙着一枚小巧的凤纹火漆。
刘甸认得,那是皇后童飞的私印。
他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一股比应对拓跋烈时更复杂、更深沉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缓缓合上信纸,抬头望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天下名义上的中心——洛阳。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与玩味:
“后院……也该开一所新学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