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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已近季夏,这吐蕃格尔木地界,却与中原气候大不相同。但见天宇澄澈,宛若一块无瑕碧玉,几缕纤云淡扫其间,恍若仙人信手描画。
大华驰援龟兹的军队,自长安出发,连续奔袭十数日不曾停歇,中途换马不换人,可谓人困马乏。
直至昨晚深夜,方如一条疲惫的巨龙,缓缓盘踞于格尔木城外。此刻营盘中,但闻得一片寂静,唯有那值哨的兵士偶有走动,甲胄相击,发出沉闷的铿锵之声。
几匹战马拴在辕门下,不时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各营帐中,鼾声此起彼伏,如沉雷隐隐,诉说着征尘仆仆的艰辛。
且说那麟嘉卫“山”字营中郎将李怀仙,早已起身。他本是去年新科举子,蒙同安郡王杨炯亲点为甲榜进士,虽出身寒微,却最是自律严谨。
即便昨日人马皆疲,他亦不曾多睡片刻。
此刻,但见李怀仙于帐前空地上,徐徐打了一套家传的养生拳法,动作舒展如行云流水,虽不似战场搏杀之术,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拳毕,他便唤亲兵取来铜盆净水,自行洗漱。
随后,又于帐前支起一个小红泥炉,上置一黑陶壶,煮起咖啡。他兀自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望着壶口渐渐升腾起的白雾,怔怔出神。
这片刻的安宁,于他而言,已是连日奔波中难得的喘息。
正凝思间,忽闻旁边一座营帐中传来一声慵懒长吟:“啊——!”
声罢,帐帘一掀,走出一位少年将军。
只见他头上随意绾着个髻,插一根羊脂玉簪,身上只穿着月白绫中衣,外罩一件宝蓝色绉绸长衫,却未系带子,松松垮垮地挂着。
这人生得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不是别个,正是“锐”字营中郎将杨群,同安郡王杨炯的堂弟,弘农杨氏的嫡派子孙。
杨群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噼啪作响,瞥见李怀仙炉上正沸的咖啡,那苦香之气已弥漫开来,便趿拉着靴子,笑嘻嘻走了过来。
“老李!这黑乎乎咖啡,苦得要死,有什么喝头?” 杨群边说,边自顾自地拎起那黑陶壶,又取过李怀仙备下的另一只白瓷杯,滤那咖啡汁水,动作熟稔,毫不客气。
李怀仙抬眼睨了他一下,无奈摇头道:“既嫌它苦,何苦又来讨要?我这点子份例,还不够你打劫的。”
杨群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捧着那烫手的瓷杯,吹着气道:“嗨!你是不知,这十几日风餐露宿,嘴里真是淡得出鸟来了!行军在外,不比在长安,能有这苦水儿提神醒脑,已是难得,权当是……嗯,聊解乡愁罢!”
说罢,便皱着眉头,小心地呷了一口,那苦涩滋味入口,让他整张俊脸都皱成了一团,却仍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复又抬手给李怀仙也滤了一杯递过去。
李怀仙知他性子,虽是世家公子,却无甚骄矜之气,在这麟嘉卫中,也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战必身先士卒,故而军中威望不低。
见他这般,李怀仙也只是摇头轻笑,接过杯子,道:“今日倒是起得早。”
杨群却不答话,目光投向远处另一片营盘,正是邹鲁五千亲兵驻扎之所。
他眼神渐冷,方才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声音也低沉下来:“底下兄弟来报,邹大都督麾下那些人,夜里有些不安分的言语。我放心不下,索性起来盯着些。”
李怀仙闻言,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哦?莫非他邹鲁有二心?”
“哼,”杨群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借他个胆子!不过是些牢骚怪话,说什么大军万里奔波,只为救那五百个生死不知的残兵,得不偿失,枉送了自家性命云云。”
李怀仙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瓷杯,杯底与身旁一块青石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他语带不忿道:“同为大华军人,咱们麟嘉卫尚念同袍之谊,不惜千里驰援。他们与那五百人同属领军卫一脉,香火之情竟如此淡薄么?何以至此?”
“我的李进士,李将军!”杨群斜睨他一眼,将杯中残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饮酒般,“你呀,终日不是研读兵法,就是处理军务,这朝堂上下、军中内里的人情世故,也该多留心些。
去年韦州一场大水,十万领军卫精锐算是折了个干净!龟兹那五百人,说是领军卫最后的骨血也不为过。
可你道邹鲁手下那五千人是什么来路?他当初并入西路军,兵员换了几茬,里头多有收编的党项人。如今这五千,更是女帝登基后给他新募的,早非昔日那支领军卫了!名同实异,情分自然就淡了。”
“即便如此,他邹鲁身为旧主,岂能不念旧情?眼见昔日部属陷于绝境,竟能无动于衷?这般铁石心肠,他日后在朝在野,还要不要名声了?”李怀仙仍是难以理解,语气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义愤。
杨群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驱散最后一丝睡意,嗤笑道:“你是不晓得咱们这位邹大将军的手段!他在翰林院时,尸位素餐,便被讥为‘两脚书柜’,一气之下,自请处置蜀中盐枭之乱,但遇可疑之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斩杀,以此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乱局,这才重回陛下视野。
去年国战,为了克敌,更是……唉,连那有伤天和的法子都敢用。这等人物,心中只有利害权衡,哪有什么旧情可念?莫说五百人,便是五万人在他眼中,怕也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听你此言,倒似有几分佩服?”李怀仙挑眉问道,语气中带着审视,“莫非你也想学那等无情无义、只知功利的行径?”
杨群连连摆手,做出一个惧怕的表情:“佩服归佩服,这等事我可学不来,也不敢学!若让我家那嫂子知道了,非把我这身皮扒下来,扔进油锅里炸透了不可!”
李怀仙先是一怔,随即想起那位以严厉治家闻名的郑夫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久闻郑夫子家规森严,今日看来,杨将军你这纨绔习气,也没少受磋磨啊!”
“哎呦,快别提了!”杨群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那嫂子,眼神比刀还利,说道理比御史还狠,想起来我这心里现在还怦怦跳呢!”
二人正说笑间,忽见中军主帐方向,帘笼一挑,走出一位女将军。
只见她身量极高,竟有八尺上下,比身旁的亲兵还高出半个头去。生得一张鹅蛋脸儿,不施脂粉,却天然俊俏,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亮如寒星,顾盼之间自有威严。
身上穿着麟嘉卫特制的软甲,更衬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此人非是别个,正是麟嘉卫“摧”字营中郎将闻人东方。
杨群一见是她,立刻站起身来,脸上堆起笑容,没话找话地迎上去:“闻人,这一大早的,又用燕窝滋补呢?”
闻人东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白瓷盅,无奈道:“还不是杨将军害喜,闻不得荤腥,这上好的血燕也吃不下,又便宜了我!
这一路行来,三天两头便是一盅,吃得我嘴里都快淡出鸟!” 说着,她似下定决心般,仰头将盅底最后一点汁水饮尽,仿佛喝药一般。
转眼看见李怀仙炉上正沸的咖啡,眼睛顿时一亮,径直走过去,占了杨群方才的位置,自顾自滤了一杯,叹道:“还是这东西对脾胃!苦是苦些,回味却甘香。你说郡王是怎么琢磨出这等奇物的?喝着提神,闻着醒脑,一日不饮,便觉少了些什么。”
“你既爱喝,早说呀!”杨群凑上前献殷勤,“等回了长安,我去嫂子那儿讨些永昌府来的上等豆子,那才叫一个香醇地道,比这军中之物强上十倍!”
闻人东方却不理他,只捧着杯子小心吹气,眼波流转间,不经意似的扫过一旁静坐的李怀仙。
李怀仙似有所觉,抬眼与她目光一触,随即微微颔首,便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杯中深褐色的咖啡,默然不语。
杨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瞬间耷拉下来,正待酸上几句,忽见不远处,西北路青塘府大都督邹鲁,领着几名亲随,面色沉郁,步履生风,直朝着中军主帐而去,气势颇有些不善。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敛了面上笑意。
杨群低声道:“瞧这架势,怕是要生事端。”
闻人东方放下杯子,站起身:“去看看。”
李怀仙亦随之而起。
三人便悄悄尾随其后,来到中军大帐之外。
只见帐门前亲兵肃立,见是这三位将军,亦不敢阻拦。
杨群使了个眼色,闻人东方会意,假意与守帐亲兵询问粮草之事,引开其注意力。
李怀仙则背对帐帘,身形微侧,似在观赏远处雪山景色,实则挡住了外侧视线。
杨群趁机,悄无声息地凑到帐帘旁,用指尖轻轻掀开一条细缝,三人俱是凝神屏息,侧耳细听。
帐内,莱国公沈槐与麟嘉卫主将杨渝正在议事。
杨渝今日只着一身素色劲装,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虽容颜略显憔悴,眉宇间那股英飒之气却未曾稍减。她正与沈槐对坐于一张临时拼凑的沙盘前,指点着其上山川河流。
忽见邹鲁不经通传,径直闯入,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质问:“莱国公!请问我军已在格尔木驻留一夜,何时方能开拔,转道乌图美仁?”
沈槐抬起头,眉毛微微蹙起,讶然道:“乌图美仁?邹都督,本公何时说过要往乌图美仁去?”
邹鲁闻言,脸上亦是露出诧异之色,道:“国公何出此言?朝廷明令,既要解龟兹之围,亦需趁机凿空西域,复我百年故土!
若走青塘古道西线,经乌图美仁直插疏勒城,便可一举切断塞尔柱人的后勤命脉!此乃一石二鸟之上策!一则可遥控天山南路诸邦,使其不敢妄动;二则疏勒一下,龟兹之敌后路被断,其围自解。如此大利,为何不取?”
“邹都督!” 不待沈槐答话,杨渝已霍然起身,一双凤眸含威,逼视着邹鲁,“若依你之策,走那青塘西线,我军至少还需二十五日以上方能兵临龟兹!到那时,龟兹城中那五百兄弟,恐怕……恐怕连尸骨都寒了!”
她说到此处,声音微颤,显是心中激动,一步跨出案几之后,目光灼灼如电,直射邹鲁:“本将再与你分说一遍!中枢钧旨,首要在于解除龟兹之困,其次方是经略西域!主次岂容颠倒?
那五百弟兄在绝境之中,翘首以盼王师,我等身为统帅,岂能做出此等令将士心寒之事?”
杨渝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续道:“本将已与莱国公议定,大军于此再休整一日,人马饱食,明日一早,即转道向北,借道回鹘领地,直驱龟兹!
此线路程可缩短至十五日之内,且能背靠高昌,得李宁名以为奥援,进退有据,攻守兼备!此方为稳妥救急之策!”
邹鲁听罢,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向沈槐,语带讥诮:“莱国公,杨将军!你我皆是戎马半生,沙场宿将,岂能作此妇人之仁?
龟兹城被围近两百日,缺水少粮,那五百人……真还有生机么?只怕十不存一!我军劳师远征,耗费钱粮无数,不正该借此千载良机,行那定鼎西域、名垂青史之伟业?
如今却为了五百个生死未卜的残兵,弃疏勒此等战略要地于不顾,岂非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你……你简直毫无心肝!” 杨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邹鲁,声音因愤怒而尖利,“领军卫乃你邹鲁起家之根本!那五百人,是领军卫最后的种子!你……你说出这等话来,就不怕韦州城外,那十万领军卫的冤魂,夜半来寻你索命吗?!”
“哈哈哈!” 邹鲁竟仰天大笑,声震帐顶,“我邹鲁行事,上不愧天,下不怍地!为国谋事,自当摒除私情,唯以战略利害为决断!岂会如尔等这般,意气用事,徒逞匹夫之勇?”
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锐利如刀,逼视沈槐与杨渝,“邹某最后再问一次,龟兹五百残卒,生机渺茫,近乎于无!而收复西域,立百世之功业,契机就在眼前!
占据疏勒,扼守咽喉,则塞尔柱人纵有百万之众,亦成瓮中之鳖,迟早为我所破!如此浅显之理,二位何以故作不明?”
邹鲁顿了一顿,向着沈槐重重一拱手:“莱国公!你乃三军主帅,究竟意下如何?还请给句明白话!”
沈槐一直默然听着二人争执,此刻方缓缓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邹鲁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邹大都督,你是陛下钦点的西北路青塘府大都督,本公无权节制。”
此话一出,帐内帐外,霎时一片死寂。
邹鲁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沈槐片刻,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好!好一个‘无权节制’!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邹某告辞!”
言罢,邹鲁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便大踏步冲出帐去,帐帘被他摔得“啪”一声巨响。
帐外杨群、闻人东方、李怀仙三人急忙闪开。
只听邹鲁出得帐来,立刻厉声高呼:“亲军听令!整备鞍马器械,即刻拔营!”
霎时间,邹鲁那五千亲兵营盘中,人喊马嘶,金鼓号令之声乱响,一派紧张忙碌景象,与麟嘉卫这边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杨群三人见状,急忙掀帘闯入帐中。
杨群急声道:“国公,将军!那邹鲁带着他的人马,要独自离营了!”
杨渝闻报,只觉一股怒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以手扶额,连声音都带了颤音:“无耻之尤!无耻之尤!为了一己之功名前程,竟能凉薄至此!我……我翻遍史书,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人物!”
一直端坐未动的沈槐,此时方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邹鲁部队卷起的烟尘,神色依旧平静,只轻轻捋了捋颌下银髯,喟然叹道:
“凡攻敌,必扼其喉而摏其心,此兵家之常势。邹鲁之谋,不为无见。然凡守义,必正己身而随本心,军中之魂魄,岂在利害二字可尽括?取舍之间,存乎一心罢了。”
众人闻言,皆默然垂首,咀嚼着莱国公这番话中的深意。
帐内一时唯闻呼吸之声。
帐外,格尔木高原的凉风,卷起几片青草,打着旋儿,追随着邹鲁大军,消失在了苍茫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