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先在地铁国贸站乘一号线到宋家庄站下车,换乘亦庄线到次渠站。地铁出口的公交车站8:00左右会有公司的班车抵达,上去后随便找一个空位听着其他工人们谈论前任总经理贪污利润,被革职后跑到河南建厂和他们对着干的八卦昏昏欲睡到8:40左右到达通州的公司。
“这他妈都快给我干到河北了。”江离望着不远处隔壁化工厂的水塔眼皮跳动。
化工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橡胶汽油混合后带着点甜的臭味,出于安全考虑,家里人没让他穿防护服去产生车间,而是被分配到了市场部工作。
说是市场部,其实也就是仓库的前伸,负责接受原料和发货前成品的灌装。
公司是家里分公司底下的一个合作商,江离刚来的第一天,市场部的经理就领着他去领了几件工作服。
工作服是卡其色长袖的款式,布料厚重粗粝,介乎于砂纸和牛仔裤之间,江离起初还奇怪为什么非要穿长袖,后来一想到化工厂那些有毒的原料和蒸汽就释然了。
他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或者说家里人让他实习的意图也很简单,就是单纯好日子过惯了放他出来干苦力,江离不由得对父亲的意图感到轻蔑了。
上午是扫一扫市场部边上积累的落叶,把用完原料的空桶标签撕掉。
市场部的办公室只有低矮的一层,边上就是灌装车间,那时由一个巨大的钢制顶棚构成的,说是像飞机存放仓库也不为过。
空桶是化工原料专用的蓝色油漆的铁桶,每个在20公斤左右,成年人一个人合抱不下。上面的标签是上次发货后运回的,大夏天40几度的高温像是把里面的胶水晒化了,像是苍蝇粘一样死死黏在上面,理论上应该有专门的供应商负责铁桶的供应和回收,但考虑到这是小公司,多多少少有点不规范也就算了。
市场部的经理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身高只有一米七左右,中等体型,乏善可陈。即使是他也要出来干活,极富有经验的把没撕标签的铁桶像是陀螺一般一转,铁桶沿着底部的铁箍在水泥地上像是冰面上的舞者般优雅的滚到了江离灌装车间的另一侧。
汗水滴到了标签纸上,市场部经理见运完铁桶后就来江离这帮忙。而江离在看到对方把铁桶的开口打开检查剩余原液,刚想照猫画虎学一下,就被对方制止了。
“太危险了。”中年男人的语气中透露着平淡。
今天似乎没有新的原料抵达,市场部经理在江离这待了一会见没什么大问题,就回办公室忙其他去了。
车间的铁皮棚投下的阴影牢牢分割着世界,太阳照射下的水泥地犹如贝壳的内部一般,闪耀着让人无法看清车间外的景物。身穿工服的江离感觉自身的汗水像是水库开闸一般从全身倾泻而出,而布料在吸水后难以继续向外界排放水分,时间一久,除了衣服表面横生的盐分结晶外,江离感觉衣服里蒸腾的水汽又在水上冷凝像是进行一场小型降雨。
中饭是在食堂由经理带着他去的,一个不锈钢铁盘,阴暗但明显比外界大太阳下低上十几度凉爽的环境,吊顶的电风扇处于岌岌可危掉落和率先故障停止不动的概率之间。
瓷砖地板上是刚用拖把拖过的潮湿,被来往的工人来回一踩,顿时排列出一个个脚印构成的黑泥流沙河。
午餐是咸菜炒冬瓜,咸菜炒鸡肉和咸菜炒毛豆,不少工人干脆直接带自己昨晚的剩菜,食堂的桌子和打饭窗口的塑料框架上,黏糊糊的。
午休格外的长,江离把工服脱下来拧干净汗水,挂在分配给他的休息室悬挂的铁丝上。
化工厂大部分都是男人,倒不用忌讳什么裸露之类的,有女人也无所谓,这么热的天干这么重的活,能生出性欲来那也是天赋异禀。
休息室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涂了白垩墙角长着苔藓不足20平方的空间里,只有四样东西,一个躺椅,一张放了块玻璃当桌面的木桌,一个老旧的立式电风扇和一根挂衣服的生锈的铁丝。窗玻璃是用报纸糊住的,报纸隐约可以看到申奥成功的新闻,窗玻璃的窗台上是化工厂标志性的几个样品,棕色溶液玻璃瓶上的标签和鬼画符一样,看不懂。
午休江离一觉睡到了三点,起初经理告诉他三点到岗的时候江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后来见市场部的人都是这个点到岗的,这么热的天让下午一点上班,委实有些过分了。下午到是肉眼可见舒服起来,江离的工作无非就是做在像是汽修店的办公室内,填填表格,陪经理去一趟仓库把货物区脱落的油漆线重新画一遍就好了,空的时候经理还骑着仓库角落的自行车出去批发冷饮回来,江离也能在这时候玩玩xp电脑自带的蜘蛛纸牌打发时间。
要是恰好遇到产品灌装,还能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工人一边叼着烟一边扶着灌装用的橡胶管往桶里装产品。
成品是猩红色的粉末,被装在类似于牛皮纸板两边用铁箍箍住的桶里。江离刚才在表格里看到了,产品似乎叫二茂铁,虽然不是高危产品,但这是可燃的。
光凭印象,江离似乎很少见到什么化工厂事故的新闻,除非是重大事故瞒不住的那种,这种大概有什么指标之类吧。
工作服是要一天一洗的,他就一件衣服,要一天下来他喝了五升水,出的汗一直蒙在衣服里,第二天准臭了。虽然也只是用水浸一下拧干,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下班的时候,他隐隐透过窗口的油污看到车间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法式连衣裙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女人,就像是在油污和钢铁遍布的水泥裂隙中长出的鬼针草上的白色小花,江离立刻明白这是来接他的,于是赶紧把和经理招呼一声换衣服走人。
这里的女人也和男人没区别,都穿着遍布油污的肥大的工作服,像憋气了的米其林轮胎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