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午后的日头悬在山尖,金芒像撒了把碎烙铁,砸在山间草地上。野草早没了晨时的精神,碧叶晒得发蔫,卷着焦边贴在发烫的土上,连影子都缩成细细一团。
风是滞涩的,吹过来裹着股热浪,带着枯草与泥土的闷味,拂过草叶时连半点晃动都勾不起。远处的蝉鸣声嘶力竭,调子又急又哑,像被晒得没了耐心。偶有几只飞虫绕着草尖打转,翅膀扇得又快又乱,没片刻便一头扎进草缝里,再不见动静。
空气里飘着燥热的气息,连草叶上的露珠早被蒸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地蔫草在烈日下蜷着,闷得让人心里发紧。
铁蹄踏过蔫软的草地,溅起细碎的土沫 —— 一名骑兵催马飞驰而来,鬃毛汗湿的战马喷着响鼻,在树荫下猛地收住脚步。骑兵翻身跃下,靴底刚沾地便紧走几步,伸手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封折得整齐的信,快步来到斯克鲁近前,双手递了过去。
斯克鲁指尖刚触到微凉的信纸,眉头便猛地拧成川字,眼中骤然翻涌的冷光像淬了冰,几乎要将信纸灼穿。匆匆扫完内容,他咬牙骂了句 “该死!”,掌心发力,信纸瞬间被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是风际会分支 “鹞鹰” 的首领。
“鹞鹰” 主营佣兵业务:收取雇主佣金后执行军事武装任务,再将任务细节记录成档案,先传回风际会高层整理,最终递至天明帝国安全部情报局 —— 经分析后形成局势情报,推演地区后续发展规律,是条至关重要的情报桥梁。
虽 “鹞鹰” 成员战力不及风际会核心,但应付常规佣兵业务绰绰有余;更因待遇优厚,即便无任务,佣兵每周也能领到 1 枚银币补助,这让 “鹞鹰” 轻易招募到 800 名成员。
斯克鲁个人武技不算顶尖,却擅长统筹佣兵、搭建情报网络,是风际会倚重的联络官。只是年少时一场大火烧蚀了他半边脸颊,狰狞的疤痕让他极少在人前露面,此次为配合风际会 “第一杀手” 希捷斯特救人,才破例亲自带队。
而信中内容,恰是棘手麻烦:“协会联盟” 佣兵组织竟派人参战,袭击多兰王国的姐妹会重要据点时,还 “误伤” 了几名多兰地方领主。眼下风际会大批人员正潜入多兰,准备围剿姐妹会,这般横生枝节,极易让多兰高层将账算到 “树大招风” 的风际会头上,甚至给天明帝国惹来不必要的外交压力 —— 这烂摊子,他必须亲自去收拾。
斯克鲁猛地转头,朝树下站立的希捷斯特喊道:“喂!‘第一杀手’阁下,我得去处理紧急事!留两个人跟着你护送那女人,咱们在这儿分道!”
树下的希捷斯特眸中幽蓝微光闪动,转头看向斯克鲁,冷峻的脸上没半分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斯克鲁咧嘴扯了扯嘴角,低声嘀咕句 “真他妈是个怪胎”,随即转向身后草地:“乔、露西,你们俩留下!跟着希捷斯特把这女人送回风际会指定地点,务必护她安全 —— 顺便给她换身干净衣裳,这副灰麻囚衣的模样,不仅寸步难行,还容易被人认出来!”
他又招手叫来一名手下,吩咐对方给希捷斯特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最后朝其余人扬声喊道:“剩下的跟我走!” 说罢,便转身朝另一侧草地快步走去 —— 那里拴着他们的战马,灼热的风卷着草屑掠过,他得赶在局势恶化前,抵达事发地。
草屑裹着黄土在热风里打旋,才缓缓落在焦渴的草地上,彻底淹没了斯克鲁带领众人远去的背影。树荫下的希捷斯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瘫坐在树根旁的多尔丽安娜 —— 他那双泛着幽蓝的黑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峻,像终年覆雪的山间寒冰,连落在女人狼狈身影上的视线,都没有半分波澜。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身旁的青子时,那层裹在眼底的冷硬忽然褪去一丝,竟透出几分融雪般的柔软。这柔软淡得像雾,稍纵即逝,却足够打破他素来 “无情绪” 的假面,唯有青子能捕捉到这细微的松动。
青子是风际会核心成员,并不隶属于 “鹞鹰”。此次正是风际会高层亲自指派,让他与希捷斯特一同跟随斯克鲁,负责多尔丽安娜的营救任务。他从不多问 “为何要救这个女人”—— 组织的指令便是唯一目标,他本就是专精执行的杀手,世间事除了自己模糊的身世,其余都入不了他的眼。
没人知道,希捷斯特的记忆是从一片咸腥的海风中开始的。那天他睁开眼时,视线里最先映出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 老渔夫清晨出海捕鱼,在近海黑礁石上发现了昏迷的他,粗糙的手探过他的鼻息,才确认这浑身是海腥味的人还活着。渔船返航的一天一夜里,他始终昏沉,直到靠岸前才勉强睁开眼。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为何会躺在冰冷的礁石上,唯有身上泛着冷光的铠甲、手中至死都没松开的晶剑,在无声诉说他的与众不同。
老渔夫没追问他的过往,只笑着说依德玛拉北方神话里 “遗忘之神” 的名号,给了他 “希捷斯特” 这个名字:“以后就叫希捷斯特,忘了从前也不怕,有我这老头子陪着。” 从此,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用铠甲下藏着的武技护着这个家:挥剑逼退海盗,徒手抓住小偷,连风暴天里都敢跳进海里,把卡在礁石缝里的渔船拖回岸边。
那天他从市集买完维修船帆的帆布,远远就看见海边的木屋冒起冲天火光,他疯了般冲过去,只在废墟里找到老渔夫烧焦的遗体,火舌舔过他的铠甲,却暖不了他瞬间冰封的心,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直到遇见青子。那个左眼下方画着青色染彩的倭桑瀛女人,和他一样记不起过往。第一次在破庙里相遇时,青子递来半块干硬的麦饼,没说一句话,却用同样空洞又警惕的眼神,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共鸣 —— 相同的遭遇像一根线,把两个孤独的人缠在了一起。
后来,风际会高层找上了他。
或许是因为那双异于常人的蓝瞳,或许是因为他出众的武技,高层竭力招揽。希捷斯特看着身旁的青子,最终点了头 —— 他们一同加入风际会,成了组织里行走的 “工具人”。
只是每个深夜,他都会摸着腰间的晶剑想:“也许这个庞大的组织,能帮我们查到身世的真相。” 这念头,成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光。
青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像块冰碴子敲碎了希捷斯特翻涌的回忆。“走吧,组织说要尽快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别耽搁了。” 她站在树荫边缘,手按在腰间的野剑柄上,目光扫过瘫坐的多尔丽安娜,没半分多余情绪。
希捷斯特从回忆里抽回神,喉间滚出两个字:“好,走。” 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半点温度,仿佛刚才那段关于过往的涟漪从未出现过。
斯克鲁留下的两名佣兵见状,立刻从草地上站起身,大步走到大树下。其中一人伸手,指节掐进多尔丽安娜的胳膊,一把将她薅了起来,语气里满是不客气的嘲讽:“休息够了‘女侯爵大人’?该走了。” 那声 “大人” 咬得轻飘飘的,满是戏谑,半点尊重都没有。
多尔丽安娜踉跄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力气说出话,只能被佣兵半拽半拉着,跟在希捷斯特和青子身后。等几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林地的绿意里,这片刚安静下来的树林暗处,忽然飘出两道身影。
穿土色长袍的女人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皱着,语气里满是疑惑:“他们为什么要救这个女人?看这样子,那女人跟他们压根没什么关系吧?”
“谁知道。” 穿黑色麻质斗篷的女人接口,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斗篷边缘,语气带着几分推测,“说不定这女人的叛乱,本就是天国人在背后挑的 —— 怕她被多兰人审出什么要紧证据,才急着救走。” 她说着摆了摆手,指尖带着不耐烦的弧度,“管他呢,尼尔乔普拉大人说了,天国人想干的事,没一件是好的。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那我们现在动手?” 土色长袍女人往前凑了凑,眼神里透着几分急切。
“急什么。” 黑斗篷女人压着声音,眼底闪过一丝审慎,“他们有两个人,还有两个佣兵,更别说其中一个是希捷斯特 —— 那家伙不好对付。就我们俩,成功率太低。等他们到了镇上再说,那里有我们的人,到时候动手更稳妥。”
“你倒总是这么沉得住气,诺德莎。” 土色长袍女人 —— 妮可多尔瓦拉盯着诺德莎,脸上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声音里带着点戏谑,“我就喜欢这点。呵呵呵。”
诺德莎眼尾一厉,狠瞪了她一眼,语气淬着冷:“妮可多尔瓦拉!给我小心点,别瞎闹 —— 再敢添乱,我不介意先杀了你。”
“哈哈哈哈——”树荫下响起妮可多尔瓦拉的笑声。
残阳把多兰东南边境的天空染成暗橘色,云层像浸了酒的粗麻布,沉沉压在矮坡上。希捷斯特一行踏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进小镇时,暮色已漫过两侧的石砌房屋 —— 这是德玛拉大陆常见的矮屋样式,墙身用灰石垒砌,缝隙里填着黄泥,屋顶铺着深褐色的陶瓦,好些屋檐下悬着风干的野兔皮或麦秆束,偶尔有尖顶小窗透出煤油灯的昏黄,却连窗棂上的木纹都透着陈旧的冷意。
小镇极小,一条主街从东到西不过百来步,路边零星散落着几家铺子:一家铁匠铺的门半掩着,炉灰在门口积了薄薄一层;另一家杂货铺的木招牌歪挂着,上面的字迹被风雨蚀得模糊。
青子走在多莉尔安娜身侧,此前在林边临时找了件深灰粗布裙和兜帽给她换上,此刻女人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干裂的下唇,双手攥着裙摆边角,脚步有些虚浮。
街边坐着三个裹着厚羊毛斗篷的居民,见他们走近,手里捻羊毛的动作、削木勺的刀都顿了,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多莉尔安娜的兜帽,喉结动了动;穿褐衣的妇人则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袖子,眼神里满是警惕。
希捷斯特走在最前,幽蓝的眼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晶剑的剑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倒让居民们的视线缩了缩,没人敢先开口。
主街尽头就是镇上唯一的酒馆,木招牌上刻着 “风歇酒馆”,字样的漆剥落得只剩几道深褐痕迹,门板是厚重的橡木,边缘裂着几道缝,门楣上挂着两串干花。
推开门时,里面的喧闹猛地顿了 —— 七八张粗木桌旁坐着十来个顾客,多是满脸胡茬的汉子,有的敞着粗布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有的腰间别着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泥点,桌上摆着缺角的陶杯,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滴,在木桌上积成深色的印子。
靠门的一个汉子正用布擦着酒杯,见他们进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皮耷拉着斜睨过来;对角的两个汉子原本凑在一起说话,此刻都转了头,朝同伴递了个眼色,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没人说话,可满屋子的目光都像黏在他们身上,带着审视与敌意,连壁炉里柴火 “噼啪” 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两名佣兵皱起眉,刚想往前站,希捷斯特已率先走向角落的空桌,拉开椅子时木腿蹭着地面,发出 “吱呀” 一声。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没半点温度:“坐。”
青子扶着多莉尔安娜坐下,顺手把她的兜帽又往下压了压,自己则站在她身侧,手按在腰间的野剑柄上,左眼下方的青色染彩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酒馆里的目光还没移开,有人端起陶杯猛灌了一口,目光却仍瞟着多莉尔安娜的方向,空气里飘着酒气、柴火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沉闷敌意。
柜台后倚着个穿深棕皮围裙的男人,该是酒馆老板。他手里攥着块布巾擦铜杯,布巾却在杯壁上顿了半天没动,目光像浸了冷油似的,黏在希捷斯特几人身上 —— 眉梢往下耷拉着,嘴角撇出一道刻薄的弧度,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眼底藏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盘算,连指尖的老茧都绷得发紧。
没片刻,一个穿暗红短衫、墨绿皮裙的女人端着木托盘过来。她身材娇小,腰肢被皮裙勒得纤细,走动时却透着股火辣劲儿,该是酒保。可她没先问要什么,反而目光先扫过希捷斯特几人腰间的武器,瞳孔微缩了下,才扯出个敷衍的笑:“几位要点什么?烤野猪肉、麦粥,还是陈麦酒?”
声音软乎乎的,手却攥紧了托盘边缘,指节泛出白痕。柜台后的老板这时轻咳了声,女酒保眼角飞快瞥了他一眼,神色更不自然,连垂在肩头的卷发都跟着颤了颤,明显没把心思放在点单上。
女酒保软乎乎的问话还悬在空气里, 青子忽然冷嗤一声,打破了这层心照不宣的伪装:“真不专业!”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淬过冰的锐利,像把小刀戳破了酒馆里刻意维持的平静。几乎就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嗖” 的一声箭鸣骤然炸响,一支裹着冷光的箭镞从酒馆暗处射来,直逼希捷斯特面门!
希捷斯特眼睫都没动一下,只抬手一伸,指腹精准扣住箭镞尾羽,凌厉的势头瞬间被掐灭在掌心。黑冷的蓝芒从他眼底骤然亮起,像寒潭里翻涌的碎冰,他缓缓站起身,腰间晶剑 “铮” 的一声出鞘,剑身泛着幽蓝微光,映得他半边脸更显冷峻。
“来吧。” 他开口,声音冷得仿佛能冻住壁炉里跳动的柴火,没有多余的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瞬间将酒馆里的敌意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