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马所来这数骑,当先之将,便是张士贵。
张士贵见着薛万彻驻马路边高处,便驱马近前,仰头说道:“总管,却前为砥柱山地,此处道左边峭壁与河岸夹峙如门,地势险要。唐贼设若藏兵其间,据险以击我,兵必溃败,宜当慎之。末将已令本部步骑暂止行军,遣轻骑以前,探其内虚实。”
却张士贵也是将军,郭孝恪才任绛郡郡丞,官阶俱都不低,与薛万彻相同、或亦差之不多,故此来援助陕县,李善道任薛万彻了一个“行军总管”的职务,以名正言顺,统辖各部进止。
薛万彻请他也上高处,指点前方山壁、河岸间的狭窄通路,点头说道:“俺正虑於此,将遣吏通传将军,暂行进军。将军所见与俺同,却已止兵暂听。如将军所言,此路实为死地,一旦遭伏,势必大溃,不得不防。”询问他说道,“将军虢州人也,当熟本地情势。以此路之险,道左山中,可有设伏之地?又可有小径,可从山中,迂回潜出到我军之后?”
张士贵说道:“俺少小时,尝从家父居陕县数年,曾游玩至此,以观黄河於砥柱山分流之势,对此地山川形势,尚有记忆。道左山崖嶙峋,多松柏杂树,固可伏兵,然因狭峻,无可供大队兵马藏伏之处,即便伏兵,料至多两三千之数。至於山中小径,确有樵径隐现,可经山中,迂回而达我军之后,不过其径亦促狭,狭窄处仅可容单人行过,难以大规模通行,因唐贼绕至我军后此点,不需多虑。而下唯一所可虑者,仍是唐贼或会在前边山中设伏。其若待我军进至,於岭上掷石断道,伏弓弩手居高临下射我军於隘中,我军恐将大乱,势必危矣。”
却如前所述,张士贵的家族出身,虽比不上薛万彻,然也是个小官僚地主家族出身,其曾祖张俊,官北魏银青光禄大夫、横野将军;其祖张和,官北齐开府车骑将军;其父张国仕隋,历任陕县主簿、硖州录事及与参军,以军功授大都督,——其家迁居虢州,正其父之时。
是故,张士贵不仅知弘农县的地形要隘,也知陕县附近的山川走势。
薛万彻凝视前方险隘,手按刀柄沉吟片刻,遂下令道:“传令三军,就地休整,各部轮流饮水进食,不得远离队列。再遣斥候两火,分两队侦查,一伙沿河岸前行探路;一伙攀岭而上,察山隙林深处有无伏兵踪迹。另再遣斥候一火,向后探查有唐贼潜踪,尤其留意山径出入之口。”令下之后,自有从吏分别遵令安排,他又令道,“请郭公来中军议事。”
不多时,郭孝恪从后边来到。
便三人相聚,在这块高处商议底下的进军计划。
仍如前所述,郭孝恪之前在李密帐下时,就来过陕虢,投降李善道后,又曾任陕县总管,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比较熟悉。听得薛万彻、张士贵之意,他表示赞同,说道:“此地甚险,兵法所谓之天井绝地也,若唐贼果据高塞险,我军必受重创,有覆军之虞。多加小心固宜当也。”
顿了下,望着前边道边林木掩衬下的狭窄道路,又说道,“不过我军既已至此,此路又是通往陕县的必经之地,终不能逡巡不前。依俺之见,等斥候探查过后,便可继续行军。唯行军时,须严整队伍,可先以轻兵锐卒,携盾执矛,徐徐推进;而以主力居数里后缓行;并及在入此险要之道前,先留一部精兵在此列阵严待,设若贼果掩有伏,可以接应,保我后路无碍。”
张士贵以为然,说道:“公此策,稳妥之计。”
薛万彻但往前方,抚摸胡须,却不言语。
郭孝恪问道:“总管何所思虑?敢是以为下吏之议,尚有疏漏?”
薛万彻说道:“且等斥候探罢再议。”
等了一个多时辰,三路斥候先后返回。探后路的斥候禀报:“后路并无异常,山径寂然,未见唐贼踪迹。”探河岸的一路亦报:“沿河前无伏兵,道路虽窄,然可通行。”唯探山间的这一路斥候进禀说道:“小人等攀至岭上,搜索多时,未见贼兵埋伏,然时见鸟雀惊飞不落。”
郭孝恪抚须说道:“鸟惊而不落,必有人踪扰之,此乃伏兵之兆也。山中伏兵虽未现形,然鸟惊四散,足证林深山幽处藏有贼踪!”与薛万彻说道,“总管,天将暮也,此际若强行进兵,贼伏若起,恐将为其乘。不如且后撤十里安营,并再遣斥候细探,待明日天明后再行进兵。”
薛万彻却是方才的思虑神色,转为决心做下的样子,说道:“公言谬矣!既已可断定贼兵在山中潜伏,此正我故作不知,将计就计,反将彼辈歼灭之良机也!”
郭孝恪、张士贵不解其意,相顾一眼,两人再看向薛万彻,见他手提马鞭,眉眼间豪气锋锐,胸有成竹之状。便张士贵问道:“敢问总管,怎生反将唐贼伏兵歼灭?”
薛万彻将马鞭指向山岭,如此这般,道出了他的打算。
郭孝恪、张士贵听罢,各自低下头来,细做思量。片刻后,郭孝恪说道:“总管此计,确有奇险之妙,然若行此计,前锋所部必当死士,方能蹈险以求成功。”张士贵说道:“郭公此言甚是。总管此策,险则险矣,然只要部署得当,亦有取胜之机。末将敢请为先锋!”
却是须知,薛万彻、张士贵都是悍勇之将,素以勇武自负,又从李善道征战四方,所战多胜,更是锐气正盛,胆气雄壮,故虽此等险地,已基本可以判定山中藏有敌伏,因是却竟不但俱不畏惧,反欲借此地之险,以歼敌伏!郭孝恪尽管不以勇武见长,然恰如李善道对他的评价,豪奢之士,也是个有胆色的,由是对薛万彻提出的此策,他亦并不反对。
三人意见一致,薛万彻此策便即得以立即部署。
当下,各部作些调整,张士贵还回前队,从前锋的本部千余步骑中,选出了四百精锐步卒,组成先锋死士,皆披重甲,持大盾,挟矛佩刀,乃长驱直入,当先行向前边砥柱山侧的险路。薛万彻督领主力数千,随在这支张士贵的先锋之后继行,两部相距,三四里上下。
张士贵率死士缓缓推进,盾阵森严,矛锋前指,步步为营。行约不远,便入进了左边峭壁、右边大河的拥挤险道,时已将到傍晚,尤其道左的山崖遮掩,却这只容数人并肩而进的道上,渐不觉昏暗,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水腥味,又闻山风渐紧,周遭沉寂,唯闻甲叶相击之声。
扭脸举头,望向山上,张士贵只见得林影婆娑处,鸟雀仍不时惊飞。
“将俺将旗打高!”张士贵一声令下,旗手将他将旗高高擎起,猩红的旗帜在道上迎风作响。
……
若从山上望之,可以清楚地望见,这面将旗上绣着“右监门将军张”几个大字。从山上再向后,亦即这条狭窄道路的东边望去的话,又可以望见,数千的汉军步骑主力,正随后前行,另一面更高大的将旗,随军在这数千汉军步骑的前边,绣着“左骁卫将军薛”等大字。再又这数千汉军步骑主力后,仍是数里之远,又千余汉军的后军跟进,“绛郡丞郭”之将旗隐现。
薛万彻等人老於行伍,藏兵则鸟雀惊飞之理,他们自是知晓,判断得没错。
这左边山中,的确是有唐军埋伏,便李建成在探明了薛万彻等进兵情况后,提前於昨日伏下的。所伏之唐军步骑共计两千余,其将为慕容罗睺、雷永吉两人。
慕容罗睺是唐军中有名的骁将,参与了浅水原一战,身先士卒,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颇立大功,勇名远播。雷永吉亦非弱者,其本李元吉的部将,勇悍超群,唐军攻长安之战中,便是他先登城头。——却雷永吉与李世民也有一段交际,太原起兵后,李世民约束军纪,严令部曲不得侵扰百姓,但雷永吉触犯了军令,李世民差点将他砍头。这些也不必多说。
山腰之上,慕容罗睺与雷永吉伏於巨石之后,目视下方汉军行进。
按下耐心,等汉军的前锋入进狭道,又等多时,汉军主力也行进到了。这时,夕阳西下,映照满山如血,暮光洒在荆棘丛生、松柏歪耸的岩壁上,仿佛天地间燃起无声烽火。
愈浓的暮色中,山风卷着碎叶扑打在脸上、铠甲上,慕容罗睺半起身形,攥紧刀柄,从进入伏击圈的汉军前锋,到随之进入的汉军主力,视线来回游移,仔细地却又眺看了会儿。
看罢,他与雷永吉说道:“汉贼谨慎。刚才先遣了斥候攀山查探,亏得我军藏伏得法,未被发觉。其现兵入我军伏击圈内,而又前、中、后三军相距各三四里。我军设伏的这段狭道,东西长不到十里,方下观之,却是无法等其全军尽入再动。若待其后军尽入,前锋已出谷口,反被牵制。你我该当即便出击,以迅雷之势截其腰腹,断其首尾,随后足可将其前、中两军歼之!虽不能收克以全功之效,至少可将其大半歼灭,趁胜东追,其后军实未尝亦不可歼也!”
雷永吉同意他的意见,遥遥地指向汉军后部的将旗,说道:“观汉贼后部将旗,郭孝恪也。郭孝恪非汉贼大将,其后军亦无非千余罢了,纵然被他逃走,你我亦无甚憾。”继指点汉军前锋、中军旗帜,说道,“前军为张士贵,中军为薛万彻。此二人皆汉贼勇将。听说张士贵是李善道的亲兵营主将,薛万彻系薛世雄之子,其兄薛万均现於陕县,从秦敬嗣守城。若斩张士贵、擒薛万彻,足可震慑陕虢汉贼守军胆魄,并可以薛万彻要挟薛万均,动其守志!愿依将军之策,便即发动伏兵!俺袭其中军,将军临此总揽,断其前后,可乎?”
慕容罗睺瞥了他眼,笑道:“你我同奉殿下之令,伏歼汉援,怎好只劳将军进斗,俺却在此闲观?此战当共奋勇,何分彼此!张士贵为李善道亲兵主将,其人勇悍,俺有闻之,他弯弓百五十斤,左右射无空发,此等凶悍之贼将,必得将军亲往,方能斩之。便劳将军为殿下斩此獠首级以献。俺率余部攻其中军,待将军已斩张士贵,与将军并击薛万彻,此方万全之策。”
张士贵尽管是李善道的亲卫营主将,可正因他是亲卫营主将,过往汉军历战,他功劳不着,比不上薛万彻的名头在外。且薛万彻并是隋右御卫大将军、汉右武卫大将军薛世雄之子、守御陕虢此地的秦敬嗣副将薛万均之兄,不管出身,还是与李建成这次攻打陕虢的利害全局,也都非张士贵比,因自然是薛万彻更为紧要。若能擒之,功劳远大过阵斩或生擒张士贵。
两将眼见汉军已然入伏,却是伏击战还没打响,就先争夺功劳。
雷永吉的官职比慕容罗睺低,这番伏击战,慕容罗睺是主将,他强求不得,只得依从慕容罗睺之语,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将军既如此说,但凭将军调度。张士贵首级,俺先为殿下收下!”罢了,行个军礼,就要离去。
慕容罗睺说道:“且慢。将军到了前段,不可急於进斗,等俺鼓声,与俺一同发动!”
雷永吉应个诺,转身大步而去,叫上亲兵,赶向西边的埋伏之地。最西边这里,埋伏了兵士千人。他们藏匿枯林乱石间,弓弩已然上弦,无不俯瞰下边汉军,屏息凝神,只待进战号令。树叶在风中簌簌,雷永吉穿行来到,将慕容罗睺的军令传达,便亦伏身,静候鼓声。
风过林梢,枝叶轻摇。千人伏兵如狼豹蛰伏,间或有弓弦轻响与甲叶微颤。
道上的汉军行进愈深,张士贵所率的先锋,行进虽不快,却也眼看着将要出伏击圈了!就在此时,一记沉闷的鼓声自东边的林间炸响,如惊雷破空!是慕容罗睺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雷永吉猛然起身,持矛喝道:“杀!”
伏兵尽起,喊声震天,如山崩地裂,千人自枯林乱石间腾跃而出,弓弩俱射,箭如飞蝗,直扑道中汉军先锋。箭雨之中,雷永吉引亲兵百十,冲下山壁,杀向张士贵将旗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