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古地,山峦叠翠,溪涧鸣环。有吊脚竹楼倚崖而起,若玄鹤振翅凌虚。楼柱皆取百年凤尾竹,色如古铜,叩之清越如磬。檐角悬黑陶风铃,夜来随风低语,似巫祝呢喃上古偈语。
楼分三重,下豢玄牛青骡,中宿人间烟火,上供祖先灵位。竹梯九转,踏之琅然作金玉声。廊前垂五色药草,辟邪的朱砂符咒在梁间时隐时现。火塘终年不熄,铁三足鼎中熬着茶膏。
南笙三指甫搭上老妪腕间,忽如风定水止。竹楼内外万籁俱寂,唯闻火塘里松脂偶尔迸裂的轻响。她垂目凝神,眉尖微蹙,指下脉象初时沉若幽潭,倏而又浮若柳絮,这分明是两股力道在人经络间相搏相争。
她屏息再探,火塘光影在银针囊上跃动。竹梯忽传来脚步闷响,晒药的竹帘被风掀起半角。南笙未抬眼,只将指尖力道收了三分,转向老妪另一只手腕。这回脉象却显出别样光景:那潜流似的力道在此处竟汹涌起来,搏动间带着竹节爆裂般的脆劲。
她松开手,从腰间取出素布帕子徐徐擦指。帕角绣的避疫纹样已洗得泛白,边沿露出细密针脚。窗外有山雀掠过,惊得檐下药草簌簌摇动。
“好咯,阿婆,要按时按候吃药噶。”南笙收起素帕,将老妪的袖口轻轻理好。火塘光映着她腕上五色丝绦,那些丝线捻进了艾草末子,随动作散出苦香。她取过竹几上的靛蓝布包,里头油纸裹着的药帖还温着。
“三日量。”她用竹篾片点点药包上画的月牙记号,“晨起卯时服头煎,日落酉时服二煎。莫省柴火,定要滚透。”
楼梯处传来孩童赤足奔跑的啪嗒声,晒干的苦楝子从竹匾边沿滚落几颗。南笙手腕一翻,三枚铜钱大小的艾饼已落在老妪掌心:“夜间若觉气闷,取半饼在炭火上熏着。”
竹门外,远山缠着午后的薄雾。她俯身背起药箱时,箱角铜铃轻轻一响,惊起了竹楼缝隙里打盹的芦花鸡。
南笙刚踏出竹楼门槛,便听得槟榔林外马蹄脆响。但见白衣人纵马穿过溪上竹桥,惊起滩边白鹭三两。来人勒缰时马蹄高高扬起,踏碎了一地斑驳日影。
“南教主。”白浪翻身下马,衣摆沾着的草籽簌簌落下。他虽唤得恭敬,眉眼间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急色。左手始终按着腰间那柄用葛布缠裹的长剑。
山风穿廊,南笙鬓边的碎发微微扬起。她眼帘仍垂着三分,目光虚虚落在对方肩后那丛开败的忍冬花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药囊的系绳,那绳子已磨得起了毛边。
“师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白浪的呼吸尚未喘匀。他张了张口,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化作唇边一道紧绷的弧线。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葛布缠裹处发出极细碎的沙沙声,像是秋虫啃食叶脉。
白浪忽从怀中取出个信函,棱角硌着葛布发出闷响。他递物时手腕稍顿,布包在空中悬了半息,才稳稳落在二人之间的竹廊栏杆上。
“嗯。”南笙的目光终于从忍冬花上移开,她将捻着药囊系绳的手指缓缓松开。山风又起,露出里头靛青封皮的边缘。
“……我知道了”靛青封皮下露出泛黄的纸页,纸张边缘脆得像是蝴蝶的薄翅。她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移动,每看完一列,右手的拇指便无声地捻过纸角。
“跟我来,我们去找袖袖。”南笙将信纸往怀中一收,布帕角在衣襟处露出半截青边。她已转身朝楼后小径走去,声音混着槟榔叶的沙沙声。
三个字落得又短又急,像药杵捣在铜臼里。脚步踏在落叶上却稳得很,腐殖土在她脚下只发出均匀的簌簌声,每一步都恰好踩在倒伏竹节的空隙处。
二人一前一后钻进林间。南笙经过溪边时略顿身形,伸手从岩缝里摘了把什么青翠物事。那草叶在她指间蜷了蜷,渗出些带着腥气的汁液,被她随手裹进方才那个油纸包。
“咕咕。”就在这时,林深处传来“咕咕”两声。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湿土里冒出来的。南笙脚步骤然顿住,侧耳时,鬓边一缕碎发斜斜扫过颧骨。
溪涧上方横着段枯木,枝桠间忽地扑出团青灰影子。鸽子翅膀扇动的声响在岩壁间撞出回音,惊得几片蕨叶上的露珠簌簌滚落。它盘旋半圈,恰好停在方才南笙采药的岩缝旁,爪子抓住的苔藓碎屑簌簌掉进溪水里。
鸽子扑棱着落在她腕上,分量比寻常信鸽沉些。南笙触到它腿间竹管的瞬间,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竹管外裹着的蜡封已经软了,摸上去腻腻的,像是被雾气浸透又晒化过。
她用拇指抵住竹管接口,指甲沿着蜡缝一划。里头卷着的纸条露出褐黄的边缘,展开时竟有潮气扑面,墨字洇得像雨打过的蛛网。南笙对着林隙漏下的光看了片刻,忽然将纸条叠回原样,连竹管一起塞进腰间药囊的夹层。
“叮铃~”屋檐低垂,铜铃兀自颤个不停。那截系住铃舌的麻绳原是五股青麻捻成,如今竟松脱了一缕,随铃身转动在风里散成了细须。门内青石板上,七彩丝线被穿堂风推着,缓缓爬向门槛缝隙。
白月立在门边,铜铃的碎响还在檐下打着旋儿。她目光往屋内一扫,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小袖袖,陪我去看看。”
屋里静了一瞬。原先急促的窸窣声停了,只有穿堂风拂过空竹篓的细微呜咽。
白钰袖从暗处站起身来,衣料摩擦声细细的:“嗯,姑婆。”她应得轻,两个字像落在水面的羽毛。脚步挪动时带起些微气流,地上的浮尘轻轻打了个旋儿。
话音未落,二人身形已动。但见衣袂扬起,一前一后掠出茅檐,恰似溪涧上那对白鹭惊起时的光景。起先还见着影,转眼便没入苍苍林色里,只余枝叶微微颤动。她们脚步点过的地方,腐叶不陷,苔痕不碎,仿佛晨露从叶梢滚落时那般轻巧自然。
林深处雾霭流动,两道身影在其间时隐时现。时而并行如双羽齐振,时而交错似风回曲水,转瞬便隐在了更幽静的绿意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