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楼后,还没等出了骑龙巷,迎面就碰上了等候在此的魏檗,这位大骊北岳山神,先是远远朝封姨点头致意,而后看向宁远,说道:“有几件不那么大的小事。”
宁远点点头,快步上前,最后两人踏上小镇主街,并肩而行。
魏檗没着急说正事,而是以心声问道:“宁剑仙,那位酒楼老板娘?”
宁远摇头道:“旁人底细,我不好细说,不过能告诉你的是,封姨于我于你,都是前辈。”
魏檗心领神会,便也没针对此事,继续多问,他也没想在宁远这边得到确切消息,容易得罪人。
只要一两句提醒就够了。
后续找个时间去酒楼一趟,点几个小菜,再与那位封姨前辈聊聊,看看对方有没有兴趣,愿不愿意与他这个“小小山神”结点香火情。
魏檗说道:“宁剑仙,是否过了这个元宵,就要去大骊京师走马上任?”
宁远点点头,对身旁这位没什么好隐瞒的,想了想,笑道:“魏山神,以后私底下,还是喊我姓名好了,剑仙二字,以往听的少,觉得很是悦耳,现在听得多,就没那份感觉了。”
魏檗点头应下。
白衣男子终于说起正事,提醒道:“宁远,之后北上大骊,可以的话,就莫要走铁符江那条官道了。”
宁远一愣,“铁符江?”
龙泉境内,共有四条大江,但其实出了龙泉郡后,就只有一条。
冲澹,玉液,绣花,在红烛镇那边,三江汇流,而汇入的这条奔腾大江,就是铁符。
铁符江,亦是大骊最大最长的江河,东西绵延超万里,支流无数,最终东去入海。
宁远继而问道:“现在铁符江的这位水神娘娘,是不是叫杨花?”
魏檗颔首,“此前因为你闭关一事,我抽调了部分铁符江水运,与她见过一面。”
宁远笑道:“你直接说她跑来砸你场子不就好了?”
魏檗摸了摸鼻子,讪笑道:“铁符江神的神位,虽然比我低,但不会差多少,毕竟五岳可以有五座,铁符却只有一条。”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灵了。
五岳山神,看似神位最高,但其实某些江河水神,香火、金身、修为,不见得就比不上辖境内的山君。
毕竟山不见山,而水却连着水。
杨花坐拥一国最大最长的江河,拥有支流无数,仅是龙泉境内,就有冲澹、玉液和绣花三江,水脉汇聚,香火鼎盛,修行一日千里。
而魏檗这个北岳,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周边只有龙泉新城的百姓前来烧香,现在能压铁符一头,将来就难了。
魏檗直截了当道:“宁远,这个杨花,最早是大骊皇后身边的捧剑侍女,生前是九境剑修,去年初春,得了圣旨,便来了龙泉郡,
舍了人身,形销骨立,承受莫大苦楚之后,成为铁符河的水神,成神那天,天地异象层出不穷,也因此,大骊极为重视,天子再下一道敕封,将河升江,
所以这位水神娘娘的金身品秩,极高,不下于任何一位五岳正神。”
宁远嗯了一声。
魏檗解释道:“朱荧王朝那件事,我已经知晓,也大概知道你跟大骊皇后之间的恩怨,所以就提前与你说一声。”
“这个杨花,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是好非坏,只是脑子不太灵光,对于她家娘娘的话,言听计从,
昨日她来找我,除了问罪,大骂我擅自抽调她的辖境水运外,还专门问了你的事。”
顿了顿,魏檗摇头失笑,无奈道:“她说要与你问剑一场,为此,还单方面留下了一份生死状。”
宁远歪过头,笑道:“拿来看看。”
魏檗两手一摊,“我没收。”
宁远似笑非笑看着他,忽然问道:“魏山神,我把她打死了,对你来说,不是更好?”
“借我之手,斩杀一位辖境内不服管教的水神,无论怎么看,对你都是好事,那封生死状,为何不接?”
魏檗正色道:“虽非儒家子弟,但身处浩然天下,耳濡目染多年,也愿意守着这份底线。”
“杨花生前无错,死后成神,也是无错,她与我虽然不对付,可在任期间,保得铁符两岸风调雨顺,这就足够了。”
宁远笑问道:“所以你表面上给我通风报信,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要我留她一命?”
魏檗苦笑点头。
青衫客叹了口气,拍了拍这位北岳山君的肩头,“前脚给人劈头盖脸的登门问罪,后脚就要求我不杀人家,你这山神当的……没谁了。”
走到十二脚牌坊楼。
宁远在兵家匾额下倚靠,说道:“绕路就算了,你不说还好,你这一说,明天我就先去铁符江祠庙看看。”
“她要是懂事,知难而退,我就当游山玩水去的,要是还给我递交生死状……那就看我心情了。”
魏檗点头称是。
宁远没着急回草堂,魏檗便陪着他在这边赏景,今儿个是元宵,脚下这条小镇主街,颇为热闹。
人气儿虽然不多,但这样的偏僻小镇,最讲究一个逢年过节的习俗,一座座高门府邸的家丁婢女,舞龙的舞龙,挑灯的挑灯,可想而知,到了夜幕降临,此处是如何的张灯结彩。
宁远抬头看向匾额上的四个大字。
气冲斗牛。
魏檗笑道:“宁远,听说这么些年来,你一直在四处游历,想必就去过很多地方了?”
宁远摇摇头,“路走的不少,但其实去过的地儿,真不算多,只说浩然天下,就只有三洲而已。”
可能不久之后,会去一趟中土神洲。
不过宁远没开腔,他与魏檗,还没到那种什么都能聊的地步。
魏檗突然说道:“现在的浩然天下,真不太平,特别是南北两座大洲,俱芦与扶摇,在文庙议事期间,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皆是大乱,人心惶惶。”
“文庙这一场议事,千古未有,持续时间极长,不断有圣贤出台新策,传出去后,惹来风波无数。”
宁远回笼心神,“比如?”
魏檗说道:“比如有位学宫圣贤,说要将天底下的山泽野修,地仙以上的练气士,全部送去桐叶洲以东,在镇妖天堑建成之后,驻守边关。”
宁远诧异道:“一竿子打死?”
魏檗微微摇头,“那倒不是,据说是要各地的书院圣人,亲自拘押辖境内的山泽野修,只针对那些作恶多端的,让他们戴罪立功。”
宁远摇头又点头,“在我看来,这条计策,其实还行,但有一点说不过去,因为作恶者,不止野修,往往很多的谱牒仙师,才是主流。”
“人活一辈子,谁不干点坏事?我宁远,当年都算计过无辜之人,差点导致一场祸事。”
其实这第二次北游,每次回想昔年桂花岛之事,宁远就会感到一阵后怕。
当年算计桂花岛之后,若是真出了岔子,导致蛟龙沟的拼命反扑,千余渡船乘客死绝……
可能自己也就死了。
也等不到小镇祭剑,等不到递剑蛮荒,剑开一座天下。
在年轻人走过的这条长线之上。
好像有无数个关键节点,哪怕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的境地,稍稍安心的是,到底是走过来了。
年纪越大,见得越多,时至今日,宁远的眼界与城府,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剑修。
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秀秀,为了神秀山那些亲近之人,为了家乡剑气长城,他都要一步一步,走到高处,更高处,最高处。
而促成这一切的前提,甚至不是什么跻身上五境。
而是接下来的这趟京城之行。
宁远要干点不那么小的“大事”。
魏檗叹息道:“确实如此,但文庙再势大,也不能把心思打到全天下修士身上去,真要施行了这位圣贤的办法,恐怕蛮荒尚未入侵,浩然就提前大乱。”
宁远附和点头。
他之所以会关心这些天下大事,是因为身在关键局中,不想也得想,魏檗会关心,则是身为大骊北岳正神,远虑近忧,都得忧一忧。
更别说,他躲也躲不过,大骊整合一洲之地,是板上钉钉,到那时,他魏檗就会跟着水涨船高,成为整个东宝瓶洲的北岳大神。
说到底,妖族一旦入关,魏檗这个一洲北岳,没得选,只能拼命。
山上山下,无论仙凡,皆被大势推着走。
宁远取出养剑葫,抬起脚步,笑道:“走了,返回学塾那边,劳烦魏山神捎我一程。”
魏檗哑然失笑,“不过三四里地,剑仙一步就能抵达,还需要我来献丑?”
宁远恬不知耻道:“如今我初来乍到,神秀山对外的生意,也还没做起来,天天坐吃山空,迟早变成穷光蛋,体内真气,那是能省一分是一分。”
魏檗咂了咂嘴。
没再说什么,轻轻拂袖,将宁远送至东边学塾。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河,水是掌心纹,吐气震天雷。
即是山水神灵。
宁远走后。
魏檗独自站在原地,仰头看向那块兵家匾额,没来由想起宁远来到龙泉郡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
特别是这次前来小镇。
魏檗喃喃自语,“不到二十的元婴剑仙,镇剑楼主,有那圣人之女作为道侣,明明地盘这么大,为何会对一间陈旧学塾心心念念?”
“芥子天地,寻大自由?”
……
学塾这边。
宁远一步跨过门槛,结果就愣在了当场。
焕然一新。
学塾门外,两个小姑娘手持扫帚,专心打扫,灶房那边,桂枝腰系围裙,宁姚蹲在门口,正在择菜。
苏心斋也来了,踩着板凳,搁那擦窗户。
闻到了一股饭菜香。
宁远便不动声色的,拢起了袖口,有些尴尬。
藏在袖里乾坤中,在封姨酒楼打包的一桌子饭菜,估计是吃不上了,花了好几两银子呢,真是浪费。
两个弟子,齐刷刷喊了句师父。
宁远微微点头,来到小妹身旁蹲下,撸起袖子,帮忙择菜。
宁姚便说阮师去了南边,听说是要去接三个嫡传弟子,所以嫂子就留在了神秀山,没有过来。
宁远嗯了一声,不在意这些,而是以心声问道:“姚儿,老大剑仙怎么说?”
宁姚身为剑气天下的大道化身,能观想、联系剑气长城那边,他这个做兄长的,当然知道。
不然他就不会如此目中无人,在老神君那边夸下海口,说什么此去京师,要剑斩那位飞升境老车夫。
宁姚不会对他隐瞒任何事。
甚至当年她第一次来了月事,急得不行的时候,娘亲都比宁远晚一步知道。
记得好像是十一岁?
当时两人在城头练剑,宁姚忽然撂下长剑,脸色煞白的抱住兄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
反正就是裤子里流血了。
那会儿的宁远,也不懂啊,没见过,但是身为老哥,总要有担当,便脱下外衫,披在小妹身上,而后背着她,一路狂奔回家。
就在此时,宁姚的细腻嗓音,打断他的回想,同样是以心声开口,“老大剑仙没说什么,就三个字,知道了。”
“哥,老大剑仙不会不管你吧?”
宁远深吸一口气,双手拢袖。
“应该……不会吧?”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毕竟那个老头,鬼知道他什么想法,当初太平山一役,嫡传弟子都这么拼命了,他都没看上一眼。
有这么做师父的?
从头到尾,这么久了,老大剑仙好像就只出现过一次,也就是当年在藕花福地,被姜赦拉入武道山巅之时。
教了他一剑。
之后就没了。
在宁远看来,可能自己于师父老大剑仙来说,就像一头散养的牛,教了立身之本后,就放其离去。
天大地大,哪都有草。
遭瘟的老大剑仙。
夜色临近。
灶房那边,炊烟袅袅。
在桂枝端了半数菜肴上桌之后,宁远便御剑回了神秀山,接上阮秀,还有郑大风两口子,一起来了草堂。
没多久,阮邛也风尘仆仆赶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三位龙泉剑宗的嫡传弟子,董谷,谢灵,徐小桥。
今年的正月十五,月圆人更圆。
……
剑气天下。
圆月当空,皎洁月辉尽情铺洒在天地间,照耀得巍峨连绵的十万大山,如同披上了一件雪白衣裳。
自当年蛮荒事变之后,此处天下,就没有什么三月悬空的景象了,只剩下了两轮。
所以是两月悬空。
老人纵地金光,转瞬落地,同一时刻,老瞎子走出茅屋,挠了挠腮帮,笑道:“不错不错,陈清都,你还算有点信用。”
老大剑仙一挥衣袖,隔空抛给他一份记载有剑气长城这一脉剑道的修炼法门拓本。
这东西,在剑气长城,压根不值钱,家家户户都有,谁都能修炼,老瞎子想要,也很简单,不过强行找个晚辈逼问,就是坏了规矩。
管陈清都要,意义就大为不同。
老瞎子笑眯眯收下,随后问道:“几时前去?”
陈清都说道:“就这几日吧,待会儿要走一趟天外。”
老瞎子又问,“小夫子怎么说?”
老大剑仙随口道:“管他怎么说,此去浩然,我又不对他儒家动手。”
老瞎子琢磨了几下,“能出几剑?”
陈清都摇头,“不清楚。”
瞎眼老人撇撇嘴,没再多问,摆摆手,开始赶人。
陈清都也不多待。
蓦然之间。
老大剑仙拔地而起,化虹离去,身形好似剑光,就这么笔直一线,生生撞碎包罗这座天下的世界天幕。
光阴长河随之剧烈翻涌。
天外。
凭空现身于一处域外战场,陈清都先是瞥了眼驻守在此,剑气长城的诸位剑仙,而后视线偏移,望向那拨浩然天下的儒家圣贤。
与礼圣、持剑者,遥遥点头致意。
老大剑仙微笑道:“诸位同道,镇守天外多年,劳苦功高,我陈清都刚好有空,而今日的人间,刚好又是一个团圆的好日子,那么不妨挪挪位置,返乡一趟。”
“由我剑气长城,暂时镇守此地。”
话音刚落。
陈清都现出法相,一剑开天。
这位人间剑术最高者,十四境巅峰纯粹剑修,继当年联手刑官,剑开蛮荒之后,再一次倾力出剑。
问剑披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