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去往京城南门的官道,行人攘攘,车马如龙,并且很有规矩与讲究。
十几丈宽的官道上,竟是区分了三六九等,划分为三个区域,中间最宽的,通行之人,多是达官显贵的精美马车。
与之相邻,稍稍窄一些的,则是商贾车队,最外围的这条道,才是凡夫俗子能走的地儿。
宁远一一看在眼里,没有故意跑去中间那条大道,就这么骑马缓行,跟在一架拉满瓜果的板车后。
百里远近,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正午时分,宁远视线之内,终于见到了京城南门的巨大轮廓。
面阔七间,高达十几丈的城门上,红漆金钉,气势磅礴,地基由青白两色玉石打造,朱红高墙,门内两侧,建有燕翅排房,门前两队兵马,约莫百八十人,个个甲胄在身,长枪在手。
端的是宏伟大气,端的是一国重地。
除了京城本土人士,任何人,无论修士也好,百姓也罢,进入城门,都需要缴纳一笔银子。
宁远勒马而停,打算入乡随俗,跑去一条蜿蜒如龙的进城队伍后,排起了队,没有半点不耐烦。
只是很快就有一名披挂甲胄的武官,在人群之中,早早认出了他的身份,快步走来。
事实上,整个京城地界,包括周边百里方圆,都设立有数重禁制,方便负责门禁的将士勘验过路行人,记录身份。
一些个不需要拦阻的大骊官员,他们出入京城,压根也不用登记在册。
很显然,宁远就属于后者。
更显然,他的名号,以至于画像之类的,早就被有心人宣扬,所以这位武官到了近前后,立即单膝下跪,恭声道:“卑职见过宁楼主。”
“劳请大人下了马匹,随我入城,城内早已备好去往镇剑楼的车马轿子。”
宁远好奇问道:“是谁跟你们这些门禁将士,告知我今日前来的?”
武官多有犹豫,两边都惹不起,真不是他不愿意说。
宁远笑了笑,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小武卒,摆手道:“算了,我就搁这排队好了,就当做是微服私访,视察民间的风土人情。”
然后就这么僵持不下。
见这武官一脸郁结,宁远只好与他说道:“这样,你去给头上管事的,传信一封,就说本座哪也不去,就在南城门等着,他要是真有心,就亲自相迎。”
武官松了口气,当即领命,让宁剑仙稍等片刻,他则回身快步返回值房,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立即传信至皇宫。
宁远高坐马背,这位即将上任的镇剑楼主,抽着老旱烟,优哉游哉,继续排队。
看着前方剩余几十人,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要是那人晚来一步。
自己要不要递出一剑,打烂城门,先给大骊一个下马威?
只是大骊京城的城门,委实过于高大了些,并且雕刻的防御阵法也极多,远远超过朱荧帝都……
宁远揉着下巴,眯起眼,望着眼前的巍峨城门。
如果要出剑,大概需要几成力?
……
距离那位即将入城的青衫剑仙不远处,也就数百丈左右的城门楼上,妇人踮起脚,望向下方官道。
皇后娘娘此次离宫,并未携带任何侍卫,甚至连伺候多年的两名宫女奴婢,也留在了坤宁宫那边。
按理来说,她虽贵为一国皇后,可想要擅自出宫,也不是易事,此中缘由,其实也很简单。
大骊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数月以前,就已经无力处理国事,卧床期间,一直都是太子监国,皇后辅政。
因为有京城阵法隔绝,哪怕那人此时正看向城门楼这边,也无法瞧见她的身影。
妇人眼神幽幽。
就在此时,一把刻有繁琐花纹的传讯飞剑,破空而至。
南簪接过飞剑,取下信纸,随意扫了几眼。
眼神更加晦暗。
一位青年修士蓦然现身,没有过多废话,就两个字。
“照做。”
皇后娘娘闭上双眼,无声点头。
……
城门口这边。
盏茶过后,当宁远身前那支队伍,不足十人之时,原先那位武官,终于再度出现在视野之内。
身后还跟着一位素衣美妇。
到了近前,武将侧身而立,大气不敢出,妇人则是摆开笑脸,稍稍欠身,施了一礼,“南簪见过宁剑仙。”
宁远拨转马头,居高临下,与她微笑道:“皇后娘娘,终于见面了,头几日在长春宫,那道斩尸符箓,虽然与娘娘生的一模一样,可毕竟是死物,不够活灵活现。”
“如今见了真人,才知道娘娘姿色,简直是惊为天人,也难怪大骊的皇帝陛下,会因此过度劳累,乃至于病入膏肓。”
“换成是我,娶了皇后娘娘,估计也会如此,整日流连忘返,不爱沙场爱情场,江山算什么,没了就没了。”
句句刻薄。
南簪尴尬一笑。
宁远故作疑惑不解,看向那名已经汗流浃背的武官,纳闷道:“你这门禁将士,顶头上司,不应该是刑部侍郎吗?怎么还把皇后娘娘喊来了?”
武将依旧没吭气。
美妇人上前一步,立在青衫跟前,笑道:“南簪此次前来,是为宁剑仙牵马,走一趟大骊京城。”
宁远皱眉不已,“这如何使得?”
嘴上如此说,但他却不动声色的,松开缰绳,任由其掉落。
南簪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马缰绳,仍是保持笑容,浅笑问道:“宁剑仙,南簪这就为您牵马入城?”
宁远装傻充愣,“南簪是谁?”
她忍着气,轻声道:“是大骊的皇后娘娘。”
男人微微俯身,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摇了摇头,“不像,天底下的皇后娘娘,哪有不穿凤冠霞帔的?”
南簪深吸一口气。
“所以剑仙是想?”
宁远双手拢袖,笑着点头。
“所以就请南簪姑娘,为本座牵马之前,摘了这件素衣,换上正儿八经的礼服,也就是凤冠霞帔。”
“此前皇后一路走来,我仔细观察了下,发现道路两旁的老百姓们,各自神态,都没有任何变化,可想而知,真正目睹过皇后尊容的,极少极少。”
宁远颇为恬不知耻,自顾自说道:“你要不穿上凤冠霞帔,旁人又怎会知晓,到底是何人为我牵马?”
“会不会觉得,本座就只是大骊的一位九品芝麻官,身旁牵马的,只是个下贱的婢女?”
男人两手一摊,“这我多没面子啊?”
南簪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屈辱至极。
宁远看也不看她一眼,视线转向别处,漠然道:“今夜,大骊皇帝,外加你两个儿子,要是不想为他们收尸,就干脆一点。”
“说来说去,老子又不是要你脱光了为我牵马,换身衣裳而已,很麻烦吗?”
“那么南簪姑娘,当初各种算计,欲致我于死地,为此,还把自个儿叔叔弄成了残废,如此这般,麻不麻烦?”
沉默片刻。
南簪陡然睁开双眼,那些藏在眼底深处的怨毒,迅速内敛,笑着点头道:“宁剑仙,既然如此,那妾身就先暂时返回坤宁宫了,还要烦请剑仙稍等,女子梳妆,最费思量。”
宁远笑眯眯道:“好的。”
皇后娘娘转身就走。
青衫客看向她的背影,高抬手臂,遥遥叮嘱道:“皇后娘娘,记得打扮的好看些,把腰带系紧些,这样显得胸脯大,嗯……好了,就这么多。”
她脚步一个踉跄,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就这么走入城门,上了一辆华贵马车,在众多侍卫的护送下,去往大骊皇宫。
城门口这边。
宁远离开那支队伍,死活不肯下马,来到一间值房附近,摘葫饮酒,拉着那位门禁武官,打听起了这座大骊京城。
之前那档子事,早就给他吓得面无人色,对于宁远不是盘问的盘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处京城,首建于八百年前,原是卢氏王朝国都,那时候的大骊宋氏,还只是更北方的一支游牧部族,茹毛饮血,终日靠打猎为生。
卢氏建朝多年,重文轻武,大概三百年前,被当时身为藩属的宋氏一族,发起兵变,攻破京城大门。
之后的事儿,就有目共睹了,卢氏就此覆灭,据说当时的皇宫之内,原卢氏皇帝的数百名妃子,包括太后皇后,都被宋氏用来犒赏三军。
大骊与之截然相反,崇尚武道,虽然被南方诸国视为蛮夷,可国力却是日渐强盛,直到如今,已经统一大半个宝瓶洲。
最初战战兢兢的武官,见宁远实在没什么脾气架子,也就放下心来,除了说大骊的老黄历,还为宁远推荐了京城几处必须前去一观的美景。
这么一聊,这么一等,时间就从午后,来到了晚霞时分。
以至于到了宁远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城门口那边,终于出现了一辆被十几人抬着,犹如众星拱月的凤辇。
阵仗十足。
凤辇来到城墙之下。
与此同时,南城门这条官道,无数凡夫俗子,在见到这抬轿子后,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纷纷跪倒在地。
口中所言,无非就是什么皇后娘娘,千岁又千岁。
那位武官立即噤声。
宁远则是好整以暇。
凤辇径直来到跟前,由一名宫女掀帘,一位头戴凤冠,缀珍珠流苏,身着袒领大袖长裙的绝色女子,缓缓走下。
以至于就连见多了仙家美人的宁远,也实在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心中暗叹。
他娘的,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一袭凤冠霞帔,缓缓来到跟前,先是欠身施礼,而后接过缰绳,笑问道:“宁剑仙,妾身这就为您牵马进城?”
宁远微微点头。
大骊永嘉十二年春。
皇后牵马,青衫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