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
老大剑仙收回视线,微笑道:“看来国师大人的这桩算计,是没什么着落了,看来我这个弟子,如今在心性层面上,早已今非昔比。”
崔瀺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依旧看着那道光阴漩涡,看着那个在台阶处独自默默喝酒的男人。
最后他说道:“尚有转机,不过可能希望不大了,那个女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倘若她当年去往倒悬山,真是有人在背后牵线搭桥,那么这个人,更是不得了。”
陈清都神色一凝。
确实如此。
宁远这个特殊存在,另类的“一”,当年离开剑气长城,抵达倒悬山的瞬间,被三教感应察觉,很正常。
这没什么。
但是最关键在于,例如国师崔瀺所说,倘若这个姜芸,之所以去那倒悬山,真是有高人在“指点”……
那么这个“高人”,委实就太高了点。
细细思量。
在那年轻人的轨迹线上,在他还在剑气长城,没有踏足浩然天下之际,姜芸就已经从南婆娑洲乘坐渡船。
提前了数个月。
也就是说,这个存在,比三教更早一步察觉到宁远的特殊,所以也最早布局落子,让选中的这个少女,好巧不巧的,与宁远在倒悬山相会。
此后相识相交,水到渠成。
老大剑仙思来想去,又果断摇了摇头,否定道:“除非是十六境修士,不然哪怕道祖,也做不到。”
崔瀺微微颔首。
是这个理儿。
因为现在的剑气长城还好说,早已破碎,甚至打包卖给了中土文庙,可当年的剑气长城,还完好无缺,有老大剑仙坐镇,即使三教祖师,也难以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视线落在蛮荒。
除非这座人间,犹有十六境。
崔瀺跟着摇头,“不可能,我们的天地,最多只能容纳一位十六境,这不是我说的,是数千年前,道祖在一次三教辩论中所说。”
“而昔年那位存在,也就是远古天庭共主,早就散道,更是确凿无误,要不然,小镇杨老头,就没必要辛苦聚拢半个“一”了。”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所以自始至终,都是我们想多了?我家小姜,就只是个寻常女子?”
崔瀺说道:“凡事应当做好最坏的准备,不管如何,后续有机会,还是要多多留意,唯恐变数不断。”
老大剑仙侧身瞥了他一眼。
双方境界悬殊,就这么一眼而已,崔瀺就有些毛骨悚然。
他知道陈清都是什么意思。
崔瀺可以针对宁远的道心,百般算计都无妨,老大剑仙都可以不插手,干看着,因为在陈清都眼中,这个嫡传弟子,若想达到自己都要仰望的地步,练剑之外,修心更要注重。
宁远只要不死,随便他崔瀺怎么折腾,老大剑仙不仅不会心疼,拍手叫好都不为过。
但是姜芸不同。
说直白点,姜也好,芸也罢,各自拆开,都只是书上文字而已,但拼在一起,就是剑气天下的活宝贝。
但凡受了谁的欺负,传到了那边,那么说不得整个剑气长城,都会起剑过浩然。
别的仙家宗门,做不做得出,不清楚,但是依照剑气长城的脾气,指定是会的,压根就没得商量。
崔瀺只好苦笑道:“此事听老大剑仙的。”
陈清都补充提醒,“当年我卖给齐静春的,只是一个宁远,这还是我愿意相信他的缘故,你崔瀺……”
老人摇摇头,半点不客气,“对比齐静春,谋略大差不差,可谈到其他,就离得很远了。”
崔瀺无谓一笑。
“本是千古罪人,竟是还能在老大剑仙这边,落个不好不坏的评价,已经很不错了,不求更多。”
陈清都蓦然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教人难以评价。”
崔瀺轻声道:“其实你们剑修,亦是如此,当然,或许我们的天地,从来从来,都是在画地为牢。”
默然片刻。
崔瀺忽然说了一个可能性,缓缓道:“小齐当年去藕花福地之前,其实到过黄粱福地一次,那个时候,他是伪十五境。”
陈清都投来询问目光,“怎么说?查出什么了?”
国师摇头又点头,“有一点,但不多,比如这个姜姓姑娘,可能与宁远,有那前世姻缘。”
顿了顿,崔瀺纠正道:“或许不止前世,是每一世,但是连小齐也不太确定,因为他走的那条光阴流水,百世轮回的姜芸,从无道侣。”
陈清都摩挲着下巴。
“怪哉。”
世间有因果一说,倘若真如崔瀺所说,齐静春所推测的那般,姜宁两人,确实有轮回纠葛……
那么一切就比较说得通了。
所以姜芸当年能去倒悬山,不是因为有高人指点,或者说,那个莫须有的“高人”,就是不自知的她自己。
崔瀺摆摆手,不再与老大剑仙谈论两个后辈的男女之情,说道:“要是没什么事,还请老大剑仙送我一趟。”
陈清都反问道:“拉车的活儿,怎么不让礼圣来?”
崔瀺诚恳道:“也想乘剑光。”
老大剑仙没再多言,唤来太白仙剑,悬空停于两人身前,轻声道:“真不知道下一个万年,人间是何等光景。”
儒衫老人踏上剑身,回首作揖,笑道:“想必那个时候,虽然还是失望又希望,但总归要比现在来得要好。”
“比如咱们的小千世界,说不准就成了大千世界呢?到那时,即使依旧画地为牢,可这个牢狱,相对来说,就大多了,别说飞升,哪怕是十四十五,也能大展拳脚,酣畅淋漓。”
陈清都颔首点头,“大慰人心。”
剑光就此远去。
老大剑仙想了想,没有多待,去了那条大河之畔,见了阿良一面,随后又缩地山河,到了文庙,本想旁听亚圣的一次议事,结果被一帮读书人吵的耳根子生茧,又匆匆离去。
之后走了一趟中土龙虎山,与那位当代大天师赵天籁,聊了些小事。
对于返回剑气长城,这件事,陈清都压根就选择性忘记,难得来一次浩然天下,说什么也要好好走一走,再不济,也要等自己弟子大婚之后。
况且家乡城头那边,还有个老瞎子坐镇,不用担心什么,反正老大剑仙离开之前,也没说多久回去。
不碍事。
……
剑光一线,破开浓重夜色,悄然落入大骊京城。
镇剑楼外。
儒衫老人落地,脚下的太白仙剑,循着主人的气息,瞬间飞掠而至,极为“乖巧”的悬在身侧。
宁远稍稍一愣,抬眼看向对方,没说话,随后又瞥向失而复得的佩剑。
太白滴溜溜旋转,滋滋作响,一缕缕雷弧隐现,与之前相比,杀力更胜。
肯定是老大剑仙的手笔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老车夫,死没死,反正他的本命雷池,肯定被剥了出来,被灌入了太白剑当中。
崔瀺来到身边,笑问道:“这个楼主大人的位置,坐的如何?”
宁远随口道:“万万人之上,颐指气使,挺不错的。”
老人又问,“那又何故饮酒消愁?”
宁远立即咧开嘴角,朝着他连“哈”数声,癫狂大笑。
然后又开始埋头喝酒。
崔瀺说起了正事,“近期可以开始炼化白玉京了,下个月初,随我走一趟中土文庙,参加议事。”
宁远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老人便有样学样,坐在一旁,伸出手来,年轻人神色一怔,从方寸物里掏出酒水,递了过去。
头一回见国师大人喝酒,宁远不免有些好奇,盯着他猛瞧,印象中的读书人,除了钟魁,貌似基本都是滴酒不沾。
当年的齐先生,喝酒的次数,也是极少。
崔瀺摇晃酒壶几下,笑道:“其实曾经的文圣一脉,都是酒蒙子,只是那时候的我们,境界低,喝酒容易成瘾,耽误读书,老秀才就令行禁止,谁敢喝,谁就挨板子。”
“我们几个学生,年纪轻轻的,当然叛逆的很,每次都私底下盘算好,趁着先生外出之时,买酒的买酒,望风的望风。”
“结果你猜怎么着?”
宁远随口问道:“怎么着?”
崔瀺摸了摸胡茬,露出不少缅怀之色,喃喃笑道:“结果某次轮到我去买酒时候,在中土神洲那家酒肆,我就撞见了同样去买酒的先生。”
年轻人呵呵一笑,“那很有滋味了。”
宁远突然眯眼问道:“国师大人,此时此刻,我为一份男女之情困住,郁郁寡欢,是不是很不剑修?”
“是不是不太男人了点?”
崔瀺笑着反问,“是觉得男女之事,终是小事?”
宁远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说实在话,如果是山下,那没什么,可我如今站在了山上,是凡人眼中的神仙老爷,按照常理,本该是远离红尘,幽居修行,六亲缘浅……”
崔瀺摆手打断,“远离红尘,幽居修行,这没什么,但是后面那句六亲缘浅,能做到如此,已经不算是人了。”
“谁跟你说,男女之事,就是小事了?咱们这天底下,谁不是爹娘合力造出来的?那么造出来之前,有没有谈过情,会不会经历点花前月下,或是肝肠寸断?”
崔瀺嗤笑道:“三教祖师够厉害吧?活了那么多岁月,可谁敢笃定,他们这些古老存在,心头就没有一位同样古老,好似朦胧月光的女子?”
“说句难听的,三教祖师也是人,同样有爹有娘,所以这样一看,凭什么说男女之事,终是小事?”
宁远有些目瞪口呆,好像头一回认识崔瀺。
老人一本正经道:“从始至终,此为大事,你觉得难为情,很正常,毕竟大多数男子,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就是要顶天立地,功成名就,而对于愁肠百结的男女情爱,多是作无用之想。”
宁远放下养剑葫,狠狠揉了把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崔先生,对于这两位姑娘,我到底该如何做?”
然后崔瀺就说道:“随缘。”
年轻人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那你跟我说这么多作甚?合着听了半天,对于我的困惑,国师大人也无计可施,行了行了,别搁这杵着了,回你的国师府去,让我清净清净。”
老人不以为意,也没走,甚至屁股都没挪一下,笑道:“宁远,你过不去的心坎儿,不如趁着酒劲,与我说说?”
宁远想了想,道出四字。
“两难成全。”
崔瀺答非所问,“神性使然?追求无错?”
年轻人摇头,“不清楚。”
老人缓缓道:“其实你是怕被千夫所指?毕竟无论山上山下,都颇为认可那个道理,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
宁远横剑在膝,无言语,算是默认了。
崔瀺一针见血,问道:“有没有想过,将这两个与你纠缠不清的女子,一同娶进家门,享那齐人之福?”
宁远果断点头,“想过。”
事已至此,既然前不久已经跟姜姑娘吐露心声,那就没必要继续装下去,说就说了,又不跟人借钱,理直气壮。
崔瀺又问,“那么你觉得同时喜欢两个姑娘,是好是坏?想着娶妻又纳妾,又该如何评价?”
宁远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你来的时候,就不会看见我在喝闷酒了。”
然后崔瀺自问自答,摇头道:“不好不坏,你宁远喜欢谁,是你的自由,儒家规矩只圈行为,不锁本心。”
“再者说了,在我们浩然天下,三妻四妾,有人管吗?英雄若以此来论,天底下的皇帝,万古都无一明君,全是荒淫无道之辈。”
“所以你同时喜欢两位女子,算什么错?当然,也不算多好,总之,你愿意喜欢谁,那就喜欢谁,关旁人什么事?”
“千夫所指,被人破口大骂,说你娶妻又纳妾,又能如何?无非就是一些过得不如意之人的愤懑罢了。”
宁远轻声道:“道理我都懂,可就算我不在意这个,局外换成局中,仍是难以心安,我真如此开诚布公的说了,阮秀会何等伤心?姜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崔瀺笑了笑,“那就看你有无这个本事了,很简单的,挨个找上两位姑娘,原原本本,说个明白。”
“以诚待人之后,阮秀答不答应,姜芸愿不愿意,那是她们的事,与你,其实没有很大关系。”
“能,则娶妻纳妾,令无数人艳羡,否,则扫地出门,无非就是继续当个好似孤魂野鬼的江湖剑客。”
“至少你还是你。”
“你只是诉诸本心而已,有错吗?哪来的那么多鸟错?说实话都得挨骂了?天底下还有这等糟糠道理?!”
说到后来,读书人言辞犀利,听起来都有些像是在骂人。
随后等老人平息下来,这位大骊国师,就将酒壶递给左手,而那空出来的右手,则是伸了过来。
再朝年轻人一瞪眼。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从怀中摸出一沓信纸,抽出其中一封,递了过去。
崔瀺自顾自收入袖中,而后站起身,没有行儒家礼,拱了拱手,笑眯眯道:“读书人崔瀺,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随即大步流星,走了。
镇剑楼外,月光皎洁。
一袭青衫,左脑掐右脑,原地想了半天,最后仍旧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有一件事,还是有了个定性。
那就是难得故人重逢,作为东道主,怎么都应该领着客人,领着那个姑娘,去好好逛一逛大骊京城。
于是,不久之后,皇宫附近的一家客栈门外,台阶处,就多了个青衫剑修,没敢进门,就这么孤零零坐着。
这辈子没这么着急过天亮。
而在他身后,在这家客栈顶楼,一间厢房内,有个姑娘同样没睡。
这位姓姜的女子,不知为何,哪怕得知心上人即将大婚,还是显得格外高兴,索性就溜到了屋檐那边,仰躺看月光。
那句“喜欢姜姑娘”,她等了好多年诶。
貌似把自己的似水年华,也搭了进去?半指流沙,匆匆而过,不过好在,终于是等到了。
她其实没想太多。
什么抢亲抢婚,别说做了,想想就很丢人啊。
可只要那么一句话,就很足够了。
天上月逐渐远去的时候,没了月亮可看的她,百无聊赖,终于想着打道回府,结果刚一起身低头,就瞥见了某个挨千刀的。
想了想。
没去找他。
姜芸蹑手蹑脚,身形灵动,如一尾月下幽狐,悄无声息的返回厢房,洗漱之后,呆呆的坐在镜前。
取出一应物件。
换了身有些年头的衣裙。
她开始对镜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