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组士兵刚刚俯身,第二组五百名士兵的身影已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墙头垛口和射孔之后,手中的死亡利器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喷吐出又一波更加致命的金属暴雨!
同样的冷酷,同样的精准,同样的高效!
叛军后续涌上的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前排同袍瞬间化作尸山血海的惨状中回过神来(许多人脸上还凝固着前一秒的疯狂或茫然),新的、带着死神邀请函的箭矢已经扑面而至!
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与此同时,城墙四座如同狰狞巨兽口中伸出的锋利獠牙般的棱堡上,居高临下的两百名精锐弩手也开始了他们精准而致命的“表演”。
棱堡独特的设计,让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视野和极其刁钻的射击角度。
东北角棱堡上,都尉面容冷硬如岩石,眼神锐利如鹰隼,声音通过小旗语和尖锐的口哨精准传递指令:
“自由猎杀!优先军官!头盔带翎的!认准了!优先弓手!挽弓搭箭的!一个都别给老子放跑!!”
士兵甲低声对同伴说:“瞧见那个举刀的络腮胡没?翎毛是红的,是个百夫长!”
士兵乙眯着眼:“交给我,他旁边那个弓手在搭箭了!”
他们的弩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之指,冷静地在混乱的战场上搜寻着最具价值的目标。
一名叛军军官正挥舞着战刀,声嘶力竭地试图重整溃散的队伍:“不许慌!找掩护……”
话音未落,一支来自斜上方棱堡的弩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太阳穴!
红翎头盔高高飞起。
一名叛军弓箭手刚刚躲到一具马尸后,拉开弓弦,箭头颤抖着瞄准矮墙垛口。
他还没来得及松弦,“噗!噗!”两支弩箭几乎同时射来,一支穿透了他的咽喉,一支深深扎入他挽弓的左臂,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从高处俯冲而下的弩箭,借助重力势能,威力倍增。
它们常常能将目标连人带甲(尤其是皮甲或锁甲)狠狠钉在冰冷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死亡余音。
整个北墙战场,瞬间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咻——!”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
“咔嚓!嘣!嘣!”连弩机括清脆而密集的弹射声
“呃!”士兵被命中要害时戛然而止的闷哼。
“嘶聿聿——!”战马被射穿内脏后撕心裂肺的惨嘶。
救……救我……”垂死者发出的断续而绝望的哀嚎。
“啊!我的腿!”被混乱人群践踏的伤兵发出的凄厉痛呼。
以及叛军后方隐约传来的惊恐哭喊和军官气急败坏的咆哮……
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碰撞、放大,形成一股足以让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灵魂出窍的恐怖交响乐。
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弥漫的尘土硝烟味、人体内脏破裂散发的恶臭、马匹倒毙后失禁的骚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地狱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人和马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在矮墙前堆积起来,形成了一道新的、由破碎血肉、冰冷金属、断裂兵器和残破旗帜组成的、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恐怖障碍。
粘稠的血液汩汩流淌,汇聚成小溪,在低洼处形成暗红色的、反射着天空阴霾的血泊。
矮墙后面守军士兵们最初的紧张、恐惧,甚至是对亲手夺去生命而产生的瞬间不适和道德挣扎,在第二轮、第三轮……不断重复的“发射—俯身—装填—抬头—锁定—发射”的死亡循环中,迅速被消磨殆尽。
汹涌的肾上腺素淹没了所有杂念,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彻底接管了身体。
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台庞大、精密、高效运转的杀戮机器上,一个冰冷而可靠的零件。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波动(恐惧、亢奋、不忍),逐渐变得如同手中的弩箭般专注、锐利而冰冷。
瞳孔中只剩下不断移动的目标、需要扣动的扳机、以及等待装填的箭匣。
汗水模糊了视线,就用力地、狠狠地眨眼甩掉;
手臂因高频率的重复动作而酸痛肿胀,就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强行支撑。
矮墙后,除了粗重压抑如风箱般的喘息、金属部件冰冷而快速的摩擦碰撞声(装填箭匣),就只剩下那一声声如同催命符咒般的、短促而规律的“崩!崩!崩!”的弩箭激发声。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和金属摩擦的混合气味。
“队形散了!自由射击!各自寻找目标!别让一个活口靠近三十步!!”几轮疾风骤雨般的覆盖打击后,经验丰富的王彪敏锐地捕捉到叛军冲锋阵型已经彻底崩溃,变得稀稀拉拉,如同被撕碎的破布。
他立刻嘶吼着下达新的命令,声音带着一种掌控战局的冷酷。
矮墙和棱堡上的弩手们闻令,瞬间从整齐划一的“齐射”模式,切换成更加灵活致命、也更考验个人技艺的“自由狙杀”模式。
他们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利用每一个射孔、每一个垛口,冷静地搜索、锁定着那些还在试图匍匐前进、或者侥幸未被射中、躲在尸体或残破盾牌后寻找机会的零星目标。
“左边那个,想爬过来!在第三具尸体后面!”一个士兵低声报点。
“看到了,交给我。”旁边的老兵沉稳地应道,弩身微调。
“崩!”一声轻响,那匍匐的身影猛地一颤,不再动弹。
偶尔有特别悍勇或绝望的叛军,嘶吼着从尸堆后跃起,试图用弓箭向墙头还击,或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长矛奋力掷向矮墙。
士兵甲(墙垛后,看着一个张弓的叛军,声音冰冷):“找死!”手指轻扣。
士兵乙(棱堡上,看到一个掷矛手,轻蔑地哼了一声):“哼!”弩箭已离弦。
往往他们的动作刚起,身体尚未完全舒展开,便会被数支、甚至十几支从不同角度(正面、侧面)、不同高度(矮墙、棱堡)精准射来的弩箭同时贯穿,如同一个破布袋般重重摔回血泊之中,徒劳地抽搐几下便再无生息。
矮墙前三十米范围,已被无数尸体和凝固的鲜血彻底标记,成为了一道任何血肉之躯都无法逾越的、名副其实的、由精钢弩矢和守军意志构筑的死亡禁区!
叛军的冲锋浪潮,在这道无形的死亡之墙面前,彻底撞得粉身碎骨,只留下遍地的狼藉与绝望的哀嚎。
叛军后方,大燕国中军帅旗之下。
正午的阳光灼热而刺眼,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土地。
空气中混杂着硫磺的呛人、焦糊的恶臭、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内脏破裂后的甜腻气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瘴气。
远方传来的不再是激昂的战鼓和冲锋的呐喊,而是连绵不绝、如同地狱恶鬼磨牙般的弩弦嗡鸣,间或夹杂着沉闷如滚雷的爆炸巨响,以及撕心裂肺、濒死的惨嚎。
这声音仿佛带着倒刺的钩子,一下下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中军阵前,大燕国宰相、三军统帅高尚,如同铁铸的雕像般僵立。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从裴徽军缴获的黄铜单筒望远镜,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甚至微微颤抖着,紧贴眼眶的镜片边缘,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那狭窄的视野,此刻对他而言,却是一个无法逃脱的炼狱窗口。
透过那冰冷的镜片,一幅活生生的、残酷到极致的地狱图景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刻入他的灵魂深处:
他引以为傲的、身经百战的燕国精锐步骑,此刻如同秋收时节被无情镰刀割倒的麦秆,一片接一片地倒下。
视野所及,尽是倒伏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兵。
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从出发地到那道看似低矮却坚不可摧的胸墙之间的每一寸焦黑土地。
粘稠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无数条蜿蜒的小蛇,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刺目惊心的血潭。
每一次远处传来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快弩齐射声——“嗡!”——都仿佛有一把烧红的、无形的钝刀,在他心头狠狠剜下一块滚烫的血肉!
视野里,只剩下不断倒下的身影、喷溅的血雾、扬起的尘土,以及那堵沉默得如同死神化身、却在不断喷吐着无尽死亡的矮墙。
矮墙后方,影影绰绰,是裴徽军士兵冷酷而精准的身影,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
……
“呼……呼……” 高尚身边,副将赵参将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的脸庞早已惨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握着缰绳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响起:
“高相……相国!天……天啊!怎会……怎会如此?!这……这……对方的弩……那弩箭……还有那墙……这……这打法……”赵参将猛地指向那片屠宰场般的战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喊,“这根本不是打仗!这是……这是屠杀!是让我们的儿郎去送死啊!送死!!”
对于裴徽麾下军队那些令人胆寒的武器——尤其是那连发如暴雨的快弩——赵参将随同高尚都曾仔细研究过缴获的零星情报和残骸,深知其犀利远超当世任何弓弩。
但他做梦也未曾想过,当这种超越时代的杀器,与眼前这种前所未见的、精密如同棋盘的防御体系。
那低矮却坚固异常、几乎无法攀爬的胸墙;
那巧妙挖掘、深不见底的壕沟;
那遍布狰狞铁刺、如同荆棘丛生的拒马;
以及那如同死神伸出的獠牙般突出、提供着无死角交叉火力的棱堡。
这些东西相结合,再配上矮墙后面那些守军所展现出的、如同冰冷钢铁机器般冷酷、精准、高效的纪律和轮射战术时……
竟会产生如此毁灭性的、碾压性的、令人绝望的效果!
这完全、彻底地颠覆了他半生戎马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战争的认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够了!!”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猛地从高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几乎是粗暴地、狠狠地将望远镜从眼前扯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
他的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那片硝烟弥漫的修罗场,那里面翻涌着极致的震惊、撕心裂肺的心痛,以及一种被彻底羞辱、被无情戏弄的狂怒!
他终于从那巨大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冲击中挣扎着回过神来。
这代价,是他麾下将士成片倒下的生命!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身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的传令官,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沉的绝望:
“吹号!快吹撤退号!!!立刻!!马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现在!就现在!让他们退下来!能退多少退多少!!”
他不能再看了!
多看一眼,都是对他那些忠诚将士们无谓生命的亵渎!
这哪里是在攻打一座城池?
这分明是在用他大燕国最精锐儿郎的血肉之躯,去填一个深不见底、冰冷无情、由钢铁、火药和绝对纪律构成的恐怖熔炉!
太惨了!
太不值了!
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单方面的处决!
其实,根本无需号角声的催促。
冲在后面的叛军士兵,早已被前方那地狱般的景象和连绵不绝、如同死神挥舞镰刀般的弩箭破空声,彻底吓破了肝胆。
他们眼睁睁看着平日里勇猛如虎、情同手足的同袍,像毫无价值的稻草人一样被轻易射倒、碾碎、炸飞;
看着那堵不起眼的矮墙如同吞噬生命的怪兽巨口,每一次火光闪耀和弩弦嗡鸣,都意味着数十条生命的消逝。
绝望和恐惧,像瘟疫般在残存的人群中瞬间爆发、疯狂蔓延,摧毁了最后一丝战斗意志。
“魔鬼!他们是魔鬼!”一名年轻士兵彻底崩溃,丢下手中的长矛,抱头痛哭流涕,声音凄厉绝望,“逃啊!快逃啊!打不过的!!”
“快跑!别挡道!冲上去就是死!!”另一名满脸血污的老兵歇斯底里地推搡着前面呆滞的同伴,眼中只剩下求生的疯狂。
“逃啊——!”
“魔鬼来了!快跑啊!”绝望的哭喊声、咒骂声、临死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丧钟。
后队瞬间变成了前队,一场雪崩式的、无法阻挡也无法挽回的大溃败,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督战队的执法亲兵们面色煞白,却依然挥舞着明晃晃的刀锋,射出零星的箭矢,试图弹压这崩溃的洪流,嘶喊着:“后退者斩!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然而,在这山呼海啸般汹涌的求生本能面前,他们的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瞬间就被汹涌的溃兵洪流裹挟、冲散、淹没,如同投入激流中的几片树叶,连一点像样的水花都未曾激起。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
溃兵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向远方,留下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伤者微弱的哀嚎和零星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如同鬼魅的低语,在这片修罗场上空飘荡。
高尚依旧死死攥着那具黄铜望远镜,指关节的惨白没有丝毫褪去,反而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镜筒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身边簇拥着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谋士陈清、悍将李贽等人,个个面如死灰,眼神呆滞或惊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名为“失败”的铁锈气息,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铁块。
他们刚刚共同目睹了一场足以颠覆数十年戎马生涯所有认知的惨烈屠杀。
特别是高尚,他通过那具“千里眼”,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细节。
整整一万两千名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燕国精锐,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和那如同死神磨盘般永不停歇的密集弩弦声中,如同撞上无形礁石的怒涛,竟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令人绝望的速度——崩溃、瓦解!
整个过程,残酷而高效,竟未满两个时辰!
必须冷静!
高尚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悲痛和耻辱中抽离出来,冰冷的理智如同利刃,开始切割这惨败的血肉,试图梳理出原因。
事实上,当那令人窒息的震撼稍稍退去,他们惨败的原因便如同战场上的尸骸般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首先,是那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沉闷巨响!
伴随着冲天的火光和泥土、残肢、盾车碎片在精心构筑的盾车阵中猛烈炸开!
那威力,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投石或火攻。他之前看到的抛石机也与以往见过的完全不同,结构更复杂,投射更远更准。
“炸药包……”高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只在最机密的、语焉不详的军情简报里模糊听闻过的名词,瞬间带着毁灭一切的冰冷气息跃入脑海。
这,就是裴徽隐藏的雷霆手段之一!
其次,是那些造型奇特、粗如儿臂的巨弩!
它们发出的怒吼如同重锤擂鼓,射出的弩箭如同攻城槌!
它们轻易地贯穿了蒙着多层坚韧牛皮的沉重盾车,将后面躲藏的士兵连同盾车的碎片一起,如同串糖葫芦般狠狠地钉在冰冷的大地上!
那景象,残忍得令人作呕。这是何等恐怖的远程破甲利器!
还有,那矮墙后方如同蜂群般密集攒射的箭雨!
其发射的速度之快、密度之大、覆盖之精准,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弓弩,甚至远超他对“连发快弩”最悲观的想象!
那“嗡嗡嗡”的弦鸣,成了战场上最令人绝望的催命符。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真正地、紧紧地缠绕住这位向来以悍勇和智计闻名、文武双全的大燕国宰相的心脏。
他却不知道,这不仅仅是武器的代差,这是……两个时代碰撞时发出的、碾压一切的轰鸣!
而最让他灵魂为之震颤、感到刺骨寒意的一幕,发生在溃败前的最后一刻。
当己方最悍勇、最不惜命的一批骑兵,踏着同伴堆积如山的尸体,付出了惨绝人寰的代价,终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了矮墙前三十米——一个对于冲锋骑兵而言几乎触手可及、足以让任何传统守军瞬间崩溃、阵脚大乱的距离!
那一刻,高尚甚至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望远镜中死死盯着矮墙后方,期待着看到守军因恐惧而崩溃、胡乱射击、甚至转身逃跑的混乱场面。那是他们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唯一机会!
然而,没有!
透过那狭窄而清晰的视野,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矮墙和栅栏后面那些年轻士兵的脸庞。
汗水顺着他们沾满烟尘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
他们紧抿的嘴唇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颤抖;
他们紧握着弩机的手指关节同样因为紧张而发白,微微地、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恐惧!那是真实的、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时最本能的恐惧!
写在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
但是!
没有一个人!
哪怕只有一个人!
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的情况下,擅自扣动扳机!
他看到一个手持红黑令旗的低级军官,如同磐石般钉在矮墙后一个稍高的土台上,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冲锋的骑兵和己方的弩手,嘴唇紧闭,手中的令旗纹丝不动。
士兵们的眼神在恐惧中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被彻底驯化的坚定,身体仿佛被无形的铁链牢牢钉在原地,只待那一声代表着死亡或者生存的命令落下。
“这需要什么?”高尚的内心在无声地呐喊,咆哮,“这绝不是天生的勇猛无畏!这是……把‘服从’二字,用铁与血、用无数次的重复和严苛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训练,硬生生地刻进了骨髓里!融入了本能之中!”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到“令行禁止”这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扭转乾坤的恐怖重量!
这绝非他麾下那些靠着血勇之气、战利品激励和将领个人威望凝聚起来的士兵可比,这根本就是……流水线上锻造出来的、精密无比的战争零件!只为杀戮和服从命令而存在!
此外,守军对战场节奏那令人窒息的控制力,同样让高尚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天工之城的远程打击绝非杂乱无章的火力倾泻。
他清晰地看到,抛石机组、巨型枪弩组、连发快弩手,被清晰地划分开来,如同精密的齿轮相互咬合。
当一组抛石机还在冒着烟、士兵们紧张地搬运着沉重的炸药包进行装填时,另一组的炸药包已经带着死神的呼啸,精准地砸入了刚刚因躲避上一轮爆炸而稍显混乱、试图重新集结的燕军阵列中,再次掀起血肉横飞的死亡风暴!
当枪弩那撕裂耳膜的怒吼刚刚平息,空气中刺鼻的硫磺味还未散尽,连发快弩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便无缝衔接,瞬间形成一片几乎不间断的、覆盖整个冲锋通道的死亡金属风暴!
没有间隙!
没有给进攻方任何喘息、重组、调整战术、鼓舞士气哪怕一秒钟的机会!
燕军的士兵,从发起冲锋的那一刻起,就始终被笼罩在这致命的、永不停歇的远程打击阴影之下。
每一次试图前进,都伴随着成片成片的倒下。
目睹同袍如同割草般被收割,再高昂的士气,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地、无可挽回地消融殆尽。
刚才望远镜的视野里,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不断循环上演:爆炸的黑色烟尘尚未完全散开,新的火光和泥土柱又在另一处升腾而起;
被巨型弩箭撕裂的肢体还挂在残破的盾车上摇晃,密集如蝗的弩矢又如同暴雨般覆盖了那片区域,将残存的生命钉死在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硫磺味、令人作呕的甜腻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似乎透过那冰冷的黄铜镜筒,直接钻进了高尚的鼻腔,直冲脑髓。
战场上充斥着各种绝望的声音:士兵临死前不甘的嘶吼、战马被炸断腿后的悲鸣、武器被气浪抛飞落地的脆响,以及那如同背景音般永不停歇的、代表着高效杀戮的弓弦机括声——“嗡!嗡!嗡!……轰!”
——它们共同交织成一曲宏大而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交响乐,演奏者,是那座沉默的钢铁之城。
更让高尚和他身边的将领们感到深深无力甚至绝望的,是天工之城守军身上那身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精良铠甲。
大燕国的勇士并非没有反击!
盾车后方的弓箭手,以及后方策应的骑兵,都在奋力拉弓,将复仇的箭雨抛射向矮墙后方。
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叮叮当当地砸在守军的钢甲和低眉铁盔上,溅起点点火星。
然而,五十步外,大部分箭矢如同挠痒痒般徒劳地弹开,只在光洁的甲面上留下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白点。
偶尔有臂力惊人的强弓手在更近的距离命中,箭头勉强嵌入了甲片缝隙,却也难以造成致命的贯穿伤。
反观己方,在对方那恐怖的远程火力和如同乌龟壳般的精良护甲面前,简陋的皮甲和锁子甲简直如同赤身裸体,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那看似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矮墙、栅栏以及中间刻意留出的狭窄通道,此刻在尸山血海的映衬下,显露出其狰狞而高效的杀机。
高尚刚才看得分明,那通道并非笔直通向城门,而是故意设计得蜿蜒曲折;
矮墙的角度也并非垂直,而是带有微妙的倾斜和凹凸。
这使得最后冲刺的骑兵在距离城墙咫尺之遥时,必须强行挤入狭窄的、如同瓶颈般的死亡走廊,速度骤减,队形瞬间混乱,完全暴露在守军最猛烈的、来自正面和两侧的交叉火力覆盖之下!
而城墙四角那从未见过的、多面突出的棱形堡垒(棱堡),更是如同巨兽口中最锋利的獠牙,可以从多个角度——正面、侧面甚至后方——毫无死角地倾泻箭雨和标枪,覆盖了城墙下、矮墙前、通道内的每一寸土地,让任何试图通过正面强攻的大燕国军队,都成为无处可逃的活靶子!
这绝非他熟悉的任何城防体系,其设计理念之刁钻、高效、恶毒,完全超越了时代的认知,只为最大化杀戮效率而生!
高尚迅速而清晰地梳理、分析了此次惨败的每一个关键原因,脸上的惊骇如同潮水般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凝重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被刀斧劈凿过一般,深深嵌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角两侧。
他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和掌控一切的自信,变得幽深、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战场上那一万两千个倒下的亡魂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着,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皮肉。
接近正午的阳光,依旧灼热地落在他沾满尘土和溅上点点暗红血迹的华丽铠甲上,勾勒出一个僵立如石、充满了巨大挫败与更深层次、近乎信仰崩塌般困惑的轮廓。
帅旗在他头顶无力地垂着,旗面上象征大燕的玄鸟图腾,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死灰。
“将军……”谋士陈清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他从高尚放下望远镜时那瞬间的失神——瞳孔骤然收缩放大,以及那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的手——就已经清晰地读出了战局的惨烈程度,那远非“不利”二字可以形容。
高尚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硝烟尚未散尽、尸横遍野的战场废墟,仿佛要将那地狱般的景象、那钢铁的意志、那超越时代的杀戮方式,都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永世不忘。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砾磨破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看到了吗,李贽?陈清?”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最终用一种混合着深入骨髓的震撼、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语调说道:“那……不是军队……”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天工之城的方向,手指微微颤抖,“那是钢铁!是火药!是……机器!精准、冷酷、不知疲倦、只为毁灭而生的……杀戮机器!”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中。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眼中血丝密布,如同燃烧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吼,质问着苍天,也质问着身边的将领:“我们的骑兵!冲到三十步!只有三十步啊!!”
他用手比划着那近在咫尺的距离,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他们的兵,脸上怕得要死!清清楚楚!手都在抖!汗像水一样流!可没有命令!没有一个人!敢先放一箭!一个人都没有!!!”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仿佛那短短三十步的距离,耗尽了他一生所有的力气和引以为傲的军事信念。
“还有那配合……炸药一响,巨弩就吼!巨弩刚歇,快箭就到!一波接一波,连喘口气的空档都不给!!”
他痛苦地挥舞着手臂,模仿着那无休止的攻击浪潮,“穿着那样的铁壳子……我们的箭,射上去跟挠痒痒一样……再加上那鬼画符一样的城墙和矮墙……”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回忆那绞肉机般的场景,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这仗……还怎么打?拿什么去打?”
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如千钧。
李贽这位以悍勇着称的将领,此刻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虽未亲见那三十步的震撼细节,但主帅的描述和战场上那几乎一面倒的、如同雪崩般的溃败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冰冷的数字,如同梦呓:“不到两个时辰……一万两千人……一半……一半都没了……”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刺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打仗,这是送进绞肉机!
陈清则显得更为冷静一些,但眼底深处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无法完全消除的颤抖,试图从更宏观的角度理解这颠覆性的失败:“将军,此等纪律、此等配合、此等器械、此等工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裴徽……简直是妖孽降世?”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的情报,“之前天工之城内产出的肥皂香皂、琉璃镜等奇物便是闻所未闻,精巧绝伦。如今他研制出的各类武器装备,乃至这战场上的打法、这练兵之法……更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他练出的兵、他的军队……绝非我大燕,乃至当今天下任何一国、任何名将所能练出!这……这简直是……”
“是碾压!”高尚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睛,接过了陈清的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认清残酷现实后的冰冷绝望,“彻彻底底的、毫无悬念的碾压!”
他望着远方那座在正午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冷光、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般沉默的天工之城,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力感。
一阵带着血腥味和焦糊味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灰烬、未燃尽的碎布和残破的旗帜碎片,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
战场上的喊杀声彻底沉寂了,只剩下零星的、越来越微弱的伤者哀嚎,以及火苗舔舐着残骸的噼啪声。
这份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更令人心胆俱寒。
高尚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抬起手,一个简单的手势落下,带着千钧重负和无法言说的疲惫:
“传令下去……清点……清点人数吧……”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周围人的心上,“结果出来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严密封锁消息!切勿传出去!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狠厉,却也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虚弱。
他深知,“伤亡过半”这个他刚才目睹后的大体判断,一旦传开,足以让剩下的军队彻底崩溃。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仗,没法再打了。
再打下去,只会是徒增伤亡,只会是更快地将剩余的精锐送入那座钢铁熔炉,甚至……会激起无法控制的兵变和哗变。
天工之城,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矗立在他们面前,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