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娥镇外,原本应是稻浪翻滚的田野,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散落着丢弃的兵器、破碎的盾牌,以及一滩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几架简陋的云梯歪斜地靠在镇子那不算高大的土墙上,其中一架已然从中断裂,焦黑的断口诉说着守军火攻的猛烈。
一队队郑军士兵正从镇墙下溃退下来,他们盔歪甲斜,脸上混杂着烟灰、汗水和劫后余生的惊惶,不少人身上带伤,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退向本阵。队伍松散,毫无阵型可言,军官的呵斥声在垂头丧气的士兵中间显得苍白无力。
郑军副帅黄良骥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面沉如水,铁青的脸色几乎与他身下的战马鞍鞯同色,刚才攻城的场景,他看得一清二楚,部队的进攻,从一开始就缺乏锐气,鼓声敲得勉强,士兵们的呐喊也显得有气无力,云梯架上墙头时,更缺乏那种一往无前的决死气势。
当镇墙后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檑木、滚石、沸油、乃至点燃的柴草捆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箭矢和铳弹也从墙垛射击孔中飞出时,郑军的攻势几乎是在瞬间就停滞了,伤亡其实并不算特别惨重,至少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就是这并不算巨大的损失,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垮了本就低迷的士气。
前排的士兵在惨叫中倒下,后排的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后撤,任凭军官如何挥刀威胁、甚至砍翻了两个逃兵,也无法阻止这溃退的浪潮,甚至于许多本来应该负责督战弹压的军官,自己都毫不犹豫的跟着溃兵掉头就跑。
黄良骥看得分明,士兵们的眼中没有战意,只有麻木、畏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而且不仅仅是那些攻城的将士,他手下这四五千人,大多都是这副模样,这些郑军的精兵强将,当年无论是面对耿军、尚军,还是清军,都人人争先、奋勇无比的骁勇将士,如今面对着红营的田兵、驻兵这些地方部队和临时组织起来的村民镇民,却不知为何被抽掉了脊梁。
这种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绝非他黄良骥一纸军令、一把屠刀、几句鼓舞所能消除的,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身为将领,却指挥不动一支失去灵魂的军队。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侧翼飞驰而来,马上的斥候滚鞍落马,气喘吁吁地禀报:“大人,红毛番撤兵了,他们说攻打十六户村、朗海村、夏巷村等处损失太多、死伤不少,打下来也得不偿失,准备向海宁方向转移查探!”
“这帮红毛番,真不靠谱!”黄良骥冷哼一声,红毛番人少,自然不可能跑来攻城,便跑去抄掠附近的村寨,村庄里头的抵抗必然远不如小曹娥镇的,却没想到红毛番连这些村子都没啃下来。
一匹快马又飞驰过来,马上骑手下马行礼,气喘吁吁的汇报着:“大人!马参将回报,他们攻打南新庵村、曹俄村等处村庄不利,遭到激烈抵抗,村子里头全是陷阱,马参将所部损失不小,请求大人援兵!”
黄良骥一愣,面色又阴沉了几分,小曹娥镇久攻不下已是大挫锐气,如今连周围这些作为支撑点和屏障的村庄也拿不下来?他完全没想到,这些平日里在他看来不过是乌合之众的村民百姓,在红营的组织下,竟然能爆发出如此顽强而有效的战斗力!
若是不能扫清这些小曹娥镇周围的村落据点,即便侥幸攻破了镇墙,他的部队也将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占领的镇子会变成一座孤岛,红营的援军一旦抵达,可以轻易地依托这些仍然在抵抗的村庄,切断他们与海岸船队的联系,甚至完成反包围!到那时,进退失据,后果不堪设想!
“这红营……怎么他们入了江南……一切全都变了?”黄良骥想不通,也没等他细想,正当他心绪纷乱、焦躁不已之时,一阵清晰的喊话声,借着风,隐隐约约从小曹娥镇的墙头上飘了过来。
那声音似乎用了简易的喇叭状器物放大,虽然断续,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溃退下来的郑军士兵耳中,也砸在了黄良骥的心上:“郑军的弟兄们!不要再打下去啦!你们看看你们打的是一场怎样的不义之战?咱们红营几十万弟兄,正在安徽、在江北,从洪水里头抢人命!救的是咱们汉家的百姓父老!”
“而你们呢?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趁着洪水滔天、红营兄弟全力救灾的时候,跨海而来,勾结红毛番,烧杀抢掠!你们打的是谁?是同样在抗清的友军!是你们本该保护的同胞!”
“国姓爷在天上看着你们呢!国姓爷当年是怎么驱逐红毛、收复台湾的?他老人家的血仇,你们忘了吗!国姓爷当年一心抗清的愿望,你们忘了吗?如今却和红毛番称兄道弟,把刀枪对准自己人!以后哪里还有脸打着国姓爷的旗号?”
“郑军弟兄们,老实跟你们说,小曹娥镇和周围村庄的百姓都动员起来了,整个沿海的百姓都动员起来了!很快整个江浙都会动员起来,上千万人站在我们背后,你们不会是我们的对手!郑军弟兄们,咱们还认你们是同胞,醒醒吧!别再给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当刀使了!别再帮着外人,祸害咱们自己的家园了!”
墙头上的喊话声情并茂,时而激昂,时而悲怆,黄良骥端坐于马背上,身躯僵硬,那一声声质问,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心头,一旁的亲兵上前来问道:“大人……要不要找些人敲锣打鼓,免得镇子里的那些家伙继续祸乱军心?”
“还要等着他们来祸乱军心吗?刚刚那一仗怎么打的?你没看清楚?精兵强将,连周围的村子都拿不下,为什么?这些道理轮不到红营去说,你以为弟兄们心里头不清楚?”黄良骥有些恼怒的呵斥着:“若是能抢到东西也就罢了,道理哪里有实利诱人?可现在……连个村子都打不下来…….这道理就会成为扎入心口的刀!”
黄良骥将那亲兵呵退,望着血色夕阳下依旧巍然耸立的小曹娥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彷徨与苦涩的叹息……